马从戎今天起了个早。
这房子里没有暖气,到了这个秋冬相接的季节,无论怎样御寒,凌晨时分都是冷飕飕的让人难过。若是没醒倒也罢了,可他既然早早的醒了过来,独自躺着便感觉十分寂寞无趣,身边冷冷清清的没有温度。
于是无精打采的起了来,他穿戴整齐,出了门,结果发现霍相贞也醒了,单手拿着一卷新到的晨报,正站在院子里望天。
“哟!”他的脸上立时有了点笑模样:“大爷起来了?”
霍相贞扭头看了他一眼,没言语,只在鼻子里似有似无的“嗯”了一声。马从戎看得清楚,就见他头脸洁净,不只是“起来了”,而且已经自行洗漱过了。抬手压了压自己那尚未梳理的短发,马从戎走到他身边,又问:“顾军长还在睡?”
霍相贞一点头,又是一声“嗯”。
马从戎瞄着霍相贞的侧影,试探着问道:“他昨夜,没讨大爷的厌吧?”
霍相贞听了这话,先是一皱眉头,后是一笑:“怕我让人占了便宜去?”
马从戎也试试探探的跟着他笑了:“那倒不是……”
这时,旁边的房门开了,顾承喜披着霍相贞的外套,蹦蹦跳跳的跑了出来。几大步跑到了霍相贞的身边,他抬手一拍霍相贞的后背:“爷们儿,怎么扔下我一个人,自己走了?”
然后揽着霍相贞的肩膀,他对马从戎又开了口:“三爷,你也起得够早!”
马从戎微微一笑,露出一脸的假春风:“顾军长昨夜休息得还好?”
顾承喜听了这话,腰上使劲一拱霍相贞,低声笑问:“哎,好不好?”
霍相贞不言不动不回头,只用报纸卷子“啪”的一抽顾承喜的脑袋。顾承喜一缩脑袋,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又盯着霍相贞,痴痴的唤道:“爷们儿?”
马从戎看在眼中,一阵恶寒——他也是见识过风月场荒唐事的,可像顾承喜这般肉麻的语言与举止,还是让他感觉自己是吃了脏东西,胸中翻江倒海的难受。下意识的转过身,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找了个什么借口,总而言之等他神魂归位时,他发现自己竟是莫名其妙的走进了厨房里。
厨房的炉子上永远坐着一壶热水。他给自己倒了滚烫的一杯,抿了一口。在霍相贞这里,争风吃醋的事情他没少干,当年和白摩尼斗争激烈的时候,那嫉妒心也是三天两头的就要折磨他一次。但现在他发现了,和顾承喜相比,白摩尼还算是个斯文的,还算是个像人的。和白摩尼,他至少是还“斗”得起来,可是对着顾承喜,他除了愤怒之外,就是一阵一阵的犯恶心。
又逼着自己咽下了几口热水,末了他忽然上前几步一推后窗,抬手就将茶杯摔倒窗外后院里去了。
摔了一个茶杯之后,他心里稍微的舒服了一点。拧了把热毛巾擦了把脸,他重整旗鼓,离了厨房。
不出三分钟,他又和顾承喜打了照面。
这时霍相贞正坐在房内的小桌子前读报纸,他过去送了两杯热茶,结果那顾承喜从霍相贞身后伸出了一个脑袋,一边背过手在衬衫里抓痒,一边流里流气的笑问:“我说三爷,什么时候开早饭啊?”
马从戎跪在桌前,把一杯热茶推到了霍相贞面前:“仆人已经出去买了,马上就能回来。顾军长饿了?”
顾承喜懒洋洋的答道:“嗯,饿了。”
马从戎垂目一笑,在心中作答:“吃屎去吧!”
吃过早饭之后,顾承喜依旧和霍相贞是形影不离,而玉郎也很识相的不去骚扰霍相贞。手里拿着一把小花铲,他蹲在院子里像是在自娱自乐,其实一双眼睛东瞄瞄西瞄瞄,并不清闲。
没人搭理他,也没人在意他。忽然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他夜里没睡足,所以早上即便补眠,白天也还是犯困。
他没睡足,是因为半夜醒来溜出房间,在霍相贞的门口打了个转儿。也正是因此,他今天在见到了自家父亲之后,忍不住的一撇小嘴,无声的冷笑了一下。
谁都以为他是个顶天真顶幼稚的小不点儿,谁都忽略了他在成为这里的少爷之前,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大人之间的那点儿乐子,他早就明白了,不但明白,而且也不止一次的目睹过了。
姑娘自然是可以卖的,而清秀一点的男孩子,也是有人买的。他讨厌父亲,又确定了叔叔不会久住,所以此刻就要幸灾乐祸:“急死你,活该你没人操!”
一边在心里诅咒着他父亲的屁股,他一边呀呀的唱起了一首日语儿歌,仆人从此经过,看他唱得摇头晃脑,又忍不住要笑。
这时,顾承喜从房内走了出来,见他有模有样的蹲在院子里,像个活洋娃娃似的,就走过去弯腰一摸他的后脑勺:“宝贝儿,干嘛呢?”
他乖乖的仰起头微笑,同时在心里偷偷的问候了叔叔:“大屁眼儿!”
顾承喜在霍宅住了三天,三天之后,他自己计算着日期,知道自己是非走不可了。
临走之前,他对霍相贞说悄悄话:“舍不得你。将来我还得找机会来瞧你。”
霍相贞答道:“别来。”
顾承喜一愣:“怎么?”
霍相贞用手一抬他的下巴:“我不想再在这里和你相会了,明白了吗?”
顾承喜顺着他的手势仰起了脸:“明白了。”
霍相贞收回手又一拍他的肩膀:“这回要辛苦你了。”
顾承喜笑问:“辛苦……你也知道我辛苦?”
说到这里,他对着霍相贞一挤眼睛。
霍相贞并没有回应他的俏皮,只转向一旁,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在这里,实在是住得有些怕了。”
顾承喜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又问:“真得走了,汽车马上就到。你还有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
霍相贞迟疑了一下,其实是有话要讲的,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没什么意思,故而一摇头:“没有了,祝你一路顺风。”
顾承喜听到这里,心中纳罕,心想他这是和白摩尼闹翻了?什么时候闹翻的?自己怎么在白摩尼那儿一点儿都没看出来?不过闹翻了也好,横竖他这一回已经单枪匹马的摸清了路途,白摩尼在他这里,已经再次失去了利用价值。
“多谢。”他上前一步,抬手搂住了霍相贞的脖子:“静恒,你说,咱们两个过了这三天三夜之后,我算不算是你的人了?”
霍相贞:“是我的人,就得给我办事!”
顾承喜凑到他耳边,轻声回答道:“我知道,我还等着你回国训练我呢!”
然后顺势一吻他的耳根:“爱你。”
霍相贞没有说出煞风景的话来,只抬手在顾承喜的后背上摸了一把。记得当初顾承喜还未露出本相的时候,还是他手下要强上进的小团长时,他真是喜欢过这小子的——他不爱他,但是如果他的表现足够好,他可以喜欢他,可以偏袒他,可以保护他。
他想这样的一种感情,算不算是“爱”呢?
如果不算的话,那么自己所爱的人,就非常非常少了,自己就可以算作是个无情的人了。
他倒是向来没觉得自己无情。
顾承喜恋恋不舍而又心满意足的走了。
他一走,马从戎立刻开始主持全家的大扫除,仿佛顾承喜是个传染病人,污染了他家园中的每一寸地皮。有顾承喜在这里,玉郎都仿佛不那么惹人厌了。
及至将顾承喜的痕迹尽数抹去了,他长出了一口气,但是意犹未尽,仍有余怒未消,故而在霍相贞出门之时,他随便找了个茬,对玉郎翻了脸。把要逃的玉郎的拎到了房内,他随手找来几本厚书往孩子身上一压,然后隔着书本施展起了拳脚——这是当年在军营里听来的法子,这么着打人,挨打的身上不留痕迹。
一鼓作气将玉郎揍了个半死,他痛快了许多。将那几本书重新放回书架,他轻轻一踢蜷在地上的玉郎:“臭小子,跟你老子斗,你还嫩着呢!滚,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在这个家里装神弄鬼,仔细你的小命儿!你伯伯也救不了你!”
玉郎,因为知道霍相贞不在家,所以非常的识相,抽抽噎噎的爬起来,他忍气吞声的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