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回想起来,她当初也是有点害怕的,怕别人奇异的目光。
一个失贞的郡主出来抛头露面做生意,靠着父王的权威,以及慕家在商场上的势力,表面上,各商家还是对她尊敬有加;暗地里,她知道他们是对她百般不屑。
迎上商人假意的笑容,她能够看出他们眼底里厌恶;谈吐间那种看起来无懈可击的温文,她早已知道那是令她遍体生痛的无情尖刺。
後来,她已经不再害怕,也许是源於她不能输的心态,他们愈是看不起她,她就愈是不能显露一丝懦弱!
一次幽兰被月信折腾得厉害,碧水便代她出席当晚的应酬,席间大部分人喝得醉醺醺的,有人冲口便说道:「不过是雅王府退回来的贱货,恃着自己有雅王和慕家撑腰便到处的耀武扬威。」
酒後吐真言,那个人说的是实话,可是她并不想承认,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一手拿起酒杯往那人狠狠一泼,那人立即酒意全飞,在场所有人的脸色也是一白。
「对,我就是他妈的雅王府退回来的贱货。」
口里说得愈平静,心里的怒火便烧得愈是猛烈,她没有再理会一室人的惊愕和害怕,长身而起,头也不会的直接回到王府,那时她不理幽兰好不容易才睡去,快步冲入她的房间去质问这位她一直敬爱的四娘。
她口不择言地,劈头便问道:「你告诉我,你让我帮你打理慕家的生意,是不是就是想我难堪?」
其实她早已知道各人是怎样想她的,不过她就是觉得非常可恨。
面无血色的幽兰吃力地坐起来,碧水习惯性伸手想扶她一把,可是怒火难消,立刻忿忿然的将手抽回,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去恨谁,所以只能够将矛头指向幽兰!
尽管她是明白幽兰根本没有玩弄她的心思,可是绝望到底,她想看到一个比自己更无辜、更痛苦、更委屈的人,只有这样她才能够安慰自己,自己并非最不幸的人。
「碧水,你是在意的吧?」幽兰的脸色白得泛青,唇部乾裂,但一双眼依旧明亮有神。
「我在意什麽?」心里被她好好收在盒子里的东西突然被打翻了,最真实的情感撒满一地,全暴露在幽兰锐利的目光下。
「你在意你曾被山贼奸污过,但你从不愿承认。」幽兰不除不疾,字字清晰地道:「碧水,我没有想过要你难堪,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是想你能够面对众人的目光。」
碧水站在原地,咬着唇,脑里各种思绪翻腾交错着,幽兰续道:「想哭,便哭出来吧,看你一直在忍住,我也觉得难受。」
她眼里满是悲悯痛心,碧水看得两眼如受挖刑,硬生生被挖出血水来。像是突然不再坚持什麽,她两脚一曲,扑到幽兰怀里大哭起来,心中一直设下的屏障终於在这一刻完全崩溃。
这麽久……这麽久了……
她从不怪他们没有给予她半点安慰和帮助,她只是在伤心他们一直在厌弃她、排挤她,难道失贞的她死了就会变回完壁之躯吗?为什麽他们都将罪名推到她身上来?她活着究竟是碍住他们什麽?她好恨啊!
幽兰抱住她,无可奈何地叹道:「碧水,不要去恨,恨着只会让你活得更艰难,你没错,他那个人也没错。错的,是『男尊女卑』;错的,是『三从四德』;错的,是『三贞九烈』。」
她的话令碧水想起当年在山寨遇见的那个女孩,模糊间,她彷佛还听到那女孩说她是郡主,读书比她一个寨妓多,应该更会分辨是非,所以错不在她……
可是她当年的未婚夫,还有今天当众羞辱她的那个人,就没有读过圣贤书麽?不会没有的,一个是文武全才的将军,一个是高门的富贵子弟——只是他们所读的,是只属於男人的圣贤书。
天下事事以男人为中心,女人不过是男人的附属品。他们三妻四妾是常情,冷落妻子出去寻花问柳也无罪;她们红杏出墙却是淫荡,不幸失贞也是有错。
女子失贞,本就该死;女子失行,更不可活。
「四娘,或许真正错的,是我活在这个时代吧。」
碧水像极一只受伤的小兽,躲藏在自己认为最安全的方天寸地,幽兰看到她这样子,心里也不忍她被辱,当下问道:「告诉我,是谁当众……羞辱你?」
碧水欲言又止,明白这回即使是幽兰也未必能够帮她,但也老实回答:「是我国皇商凤家的大公子。」
幽兰沈默下来,凤家是与慕家并驾齐驱的皇商,背後有靖国第一武将赵御风撑腰,凤家五公子更是雅王次女的未婚夫,而幽兰的娘家也跟凤家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因为对方是姓凤的,所以即使幽兰贵为雅王的侧妃,她也不能为碧水出头。
翌日,凤老爷与凤大、凤五亲自来到王府请罪,父王本就对凤五这个未来女婿十分欣赏,不但姿容出众,而且才貌双全,而凤五也是口齿伶俐,说话得体,几句客套话後,凤五巧妙地将话题移到二妹身上去,父王早已是被他逗得乐不可支。
「碧水,凤贤侄酒後胡言,你便原谅他吧。」
父王必然没有发觉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是多麽失望,酒後胡言的人应该要原谅,那麽一个被逼失贞的女子呢?她原谅这个姓凤的,那麽谁来原谅她?
其实,如果换着是别人,父王必然会将这样无礼的家伙严刑处罚,可是因为对方是靖国的皇商长子,五弟又是二妹的未婚夫,为一件贱货而闹不快,不论对王府、凤家还是慕家也是损失。
牵涉到三个大家族的利益,最终,只有要她一人需要忍气吞声,後退一步。
看着父王看上去温柔中透着冷淡的神情,她终於点头表示原谅,在众人面前继续装着一个温柔娴熟的郡主,一副跟他们一笑泯恩仇的样子,与他们把酒谈笑。
凤五一直有意无意的盯住她,目光意味深长。碧水并没有错过他看着她时,眼中闪过那一丝冷冰,她的伪装可以瞒过父王,可以瞒过凤老爷跟凤大,但始终瞒不过聪颖机灵的凤五。
他假意与她敬酒,一贯的温文如玉,「我与二郡主联婚後,大家便是『一家人』,还望大郡主多加照顾。」他眼中隐隐闪过凌厉之色,将「一家人」三个字咬得很重。
碧水挑一挑眉,她虽称不上是商场老手,可是怎听不出凤五话中有话?
她嫣然一笑,也礼尚往来回他一句:「五公子,我最近对园艺生起兴趣,听说八公子精於栽种奇花异卉,可否让请他到来指教碧水一二?」
凤氏三父子神情丕变,父王的脸色也变得很不自然,全帝京也知道凤八是个痴儿,除了种花什麽也不会。凤八在其生母死後,凤老爷便一直将他冷落在旁,其他兄弟也自然无视他的存在。
碧水倒是知道面前这个精明得寡情的凤五很疼爱他的八弟,他对二妹的爱慕有可能是假意,可对凤八的疼爱却肯定无比真诚。
凤老爷跟凤一自然是怕凤八不会服侍她这个郡主令她有机会找凤家碴儿,父王则是纯粹对一个痴儿生起反感,只有凤五完完全全听得出那是警告。
果然,凤五僵住脸,垂眸道:「八弟生性痴傻,恐怕会得失郡主。八弟最喜种曼珠沙华,不如让我着八弟送几株给郡主,如何?」
碧水点头,知道自己已经踢中凤五的罩门,见好即收,「如此甚好。」
夏末,凤府如约将花送来,那几株曼珠沙华在夕光照耀下红得滴血,远远看起来像极一双双沾满鲜血的手掌,朝穹苍伸去,彷佛在向苍天乞求什麽。
那是鬼魅从无间地狱伸出来的手吧?渴望上苍怜悯它们,将它们拉出绝望深渊。
透过夕风,将要出嫁的二妹跟几位向她道贺的几位妹妹的嬉笑声传到碧水耳边,近在咫尺的,令她也以为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生出一种还是活在过去的不真实的感觉。即使没有亲眼目睹,她也知道她们必然是羡慕地注视着二妹,心里则幻想着自己将来出嫁时的景象。
曾经,在她出嫁以前,也是如斯……
还记得,那时候光是挑衣选饰也教她们忙得不可开交,几位妹妹年纪还小,但也七嘴八舌给她意见,十分乐在其中,生怕她选错什麽就会嫁得不好。她反而像个局外人,一直心不在焉,她们说了一堆话,她才随口应两句。
她还是挂念着那个在上元佳节遇上的男子,当时与他同样来自飞雁城的赵御风才开始在靖国崭露头角,但他朱飞然已经是名震江湖的少年英侠,袖里双刃乱红尘,翩翩风度笑倾城,一路走来,也不知令多少年轻女子芳心暗许。
往日,碧水最爱支着头,偏首痴痴地看着远方的夕日,不断在幻想属於他的故事。刀光剑影,江湖风雨,他的世界,曾经一遍一遍出现在她的梦里,但对她来说,这样的生活是多麽的遥不可及,像是在望乡台上回首人间,一眼过後便是梦醒时分。
如今青山依旧,却已历几度夕阳,如水光阴淘净她昨日的天真,日月交替带走她往日的幻想,独独留下一片空洞的黑暗。
碧水在夕照中眯细了眼眸,缓缓紧握着手,心中下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