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聽歌 — 60

放进那唱片,先是一串轻快的琴音跟跳跃的节奏,容易让人抓着拍子,而不致於太快,带有七十年代特有的,一种保守的、富乡村气息的节奏感。

Gotonboardonwestboundseven,fortyseven…

传知书夹起一口白饭往嘴里塞,死小孩吃得快,已经向第二碗进发了。听了几百次的歌,还是不自觉使他在心里打起拍子,心里有一种安稳轻松的幸福感,他喜欢雨。清灵的雨声,小的滴答,大的浙沥,和着乐声,总能冲去他心底里的晦涩与污气。

Didn’tthinkbeforedeciding,whattodo…

「你不吃了吗?」死小孩见传知书搁下筷,对方摇摇头。有死小孩在的时候,传知书大多志在吃饭,把菜大多留给他吃。他在传知书心内,还是个孩子,正值发育期,该多吃点,再说传知书也喜欢看着死小孩的腮帮子被饭菜塞满的模样,好像松鼠,稚气又讨人喜欢。

眼尾不经意瞟到唱片店门口,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进来。他戴着灰蓝色的渔夫帽,皮肤洁白,跟四方镜片的太阳镜形成鲜明对照,仅露出清秀的轮廓、高挺的鼻子跟形状优美的下巴。好熟悉,使得传知书如受了刺激的猫一般,立时挺起上身,按着桌缘站起来,死瞪着这个男人。

男人的衣饰简约,料子看着是顶好的,棉质上衣薄薄的、松松的罩着那紧实精瘦的身子,下身的贴脚裤勾勒出一双长腿,他笑着站在木桌前,歪着头,不发一言。死小孩没注意,一副心思放在饭菜上头,传知书强自镇定,双手环在胸前,却怎也压不下胸腔里的沉重感,自己的老底忽地被揭出来——这个男人忽然碰上他,就说要跟他由朋友变成情人,就要他跟他同居,就要他们好像以前那样过日子。

这段日子,传知书能喘一口气的地方,就唯有这间唱片舖,终於还是被这男人挖出来。

「怎麽来了……」

SeemsitneverrainsinSouthernCalifornia…

传知书的声音刚好跟背景音乐的歌词重叠,顿时脸色一白,此情此景下,播放着AlbertHammond的ItneverrainsinSouthernCalifornia,两人均是百感交集。传知书立刻就要去停下那歌,可是双腿僵硬,不知是太过惊愕还是怎样,那男人看出他的意图,按着他的手,说:「别急,知书,我想听。」

死小孩听了那男人的声音,方知来人是赵阡陌,警戒着,如同一只自傲却又受了惊的猫,暗自不安,不敢张声,提心吊胆地注视二人,先不轻举妄动。然而那两个人各自陷入两种氛围,而又同想起同一个回忆。

在很久之前,赵阡陌还在参加电视台的歌唱比赛时,他们一起从收音机听到这首歌。赵阡陌从小爱音乐,尤其喜爱听某个英文电台的一个节目,是由一位极资深的外国人主持,播放着五六十年代到最新近的英文歌,後来传知书也在赵阡陌的影响下收听这节目。

他们当时住在一起,夜晚有空,就扭开收音机收听节目。当时Jupiter陷入瓶颈,连续两周的比赛都是低空飞过,赵阡陌连收拾外表的心情都没有,不用录节目时,他就几天不刮胡子,皮肤苍白得好似长时间不经太阳——而事实上他除却乐队练习外,真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双眼下陷,晕染着两弯青黑,非得扑上粉底才能掩盖。

传知书担心,又不便出声,是知道赵阡陌的艺术家脾气,禁不得任何人烦他,某些时候需要奉承,他却又总能分辨出他人的虚情假意,而恼羞成怒,因为他赵阡陌不需要任何人怜悯,而事实上,他看不清自己是真正惧怕孤独、非得成为群星间一轮月的那人。

朝气洋溢的旋律,清新的歌声,似有许多希望。

歌者说了个故事。一个大男生去到南加州寻梦,听闻这是个从不下雨的地方,在电影电视中,这是个充满机会的地方。可是这男生不久就陷於窘境,没工作了,没人可投靠了,在这档儿却遇上亲人,他乞求:「跟家人说,这里一切都好……告诉他们,我就快成功了。」他明白了,为何人人都说,南加州从来不下雨。

这首歌,他俩早就听过。赵阡陌铁青着脸,像是要扭断手指般狠狠绞着手,脸上有恨意、有羞惭,落泊得要吃人。传知书靠着墙,两条腿微张着坐在床上,看向小窗外,昏黄的街灯下有丝丝细线,纤巧如蛛丝,柏油路上一片湿亮,泛着街灯的鲜橙,在四周的一片黑中诡异地鲜明。

「原来下雨了。」

「没有下。」赵阡陌揉了揉脸,拈来乐谱,坐在钢琴前修订新曲。

「不,下了。」

「吵够没!」赵阡陌双掌齐发,拍下一片琴键,那不和谐的杂音叠着「SeemsitneverrainsinSouthernCalifornia」这一句,传知书扭过头看街景,低喃:「是我看错。」

赵阡陌成名後,他们没机会坐在一起听电台节目,更遑论是再听那首歌。

现在,赵阡陌双手插着裤袋,站在他身边,靠着墙壁,专心听着这首歌。传知书如坐针毡,那涓涓流水一样的乐声如同折磨,每句歌词残忍地、不经意地勾起他心底最深层的回忆。

Outofwork,I’moutofmyhead…

——赵阡陌脸上的胡渣能扎人,眼神空洞,就只钢琴、乐谱能入眼。没人敢唤他,除了传知书。

I’munderloved,I’munderfed…

——不会,有他做饭、有他打扫,有传知书去顾及生活。因他跟赵阡陌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赵阡陌只要活在音乐的世界就好,那就预示他们必须分开的命运。

Itpours.Manitpours…

外面横风横雨,树叶疏疏作响,几个行人的雨伞教风吹反,其余的双手拉着骨干、逆风而行,狼狈的拔河。这场雨太大,无法像那年的那场雨般,小得暧昧,好让人能否认、能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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