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几天传知书完全身陷政治议论的氛围:政客、评论家,以至是名人歌手痛骂阿爷插手香港事务跟法治,年轻人都说要上街,去反这个反那个,一时又说要去投票。他是会看新闻的,换转是十几年前的他,或许就去做最激进的那群,去冲击政府,在年幼时——约莫就是九岁,举国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燃烧出一股绝望的、又怨愤的火,这火烧到去香港来。纵使他什麽都不懂,可他看电视,知道那件大事,看见那些学生怎样被那个很庞大的车子——一种他尚说不出名字来的车子——辗过,一个又一个挂满红彩的学生了无生气地躺在雪白的担架,那时,他哭了。
不知道那些人在做什麽,传知书单只觉得他们很痛,单只想,要是他经受了那种对待,也会痛得生不如死,所以就哭。他一哭,就被爸妈轮流扇了几记耳光,他们说:「死仔,哭什麽!难道你要像那些不务正业的学生吗?你长大後也要去送死吗!那些人做的是错事!活该的,都是去送死的!」
後来的後来,传知书长大,知道那时爸妈说的是反话,只不过是怕他会像那些学生般义无反顾地去了、送上自己的生命还不能光明正大载入史册,不想没了最宝贵的儿子,所以才不肯说真话。这种睁着眼睛扯谎的品性就尽数遗传给传知书了。
死小孩也义愤填膺地问他:「你支持哪派?不会支持政府吧?」
十几年前的传知书就像死小孩今天那般,为了新闻那些遥不可及的事大动罕火,出於所谓的公义而跑出去上街,可现在,传知书不慌不忙地换掉刚播完的唱片,待一首歌放完後,才说:「你听歌不听歌?爱听就坐下,不爱听拉倒,你出去。」
死小孩又呶着嘴,明着是个稚气初褪的少年人,传知书偶尔在外面碰见死小孩跟一群同学笑谈,也见他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偏生在传知书面前,这少年就常露底,把最幼稚、最真、最脆弱的一面都放上台面,让传知书看、让他取笑,起初甚有趣,可过得久,传知书为此有种心理压力,一时恨不得将死小孩推走、推到见不到的地方,一时又想身边除了有一只白猫,也有个思想单纯不复杂的人陪他,只单单坐在他面前就行,可以没有任何语言交流。
最重要的是,死小孩想要的,传知书很了解,并且给得起,这是他肯将死小孩纳入心房的最大理由。一旦有天死小孩要的超乎他所能预计的,他就要收手。
「我只想偶尔跟你谈谈音乐外的事。没有要挑战你。」
「音乐外?」传知书笑了下,取出一盒薄烟纸跟薄荷烟丝,三两下把烟卷起,凑近死小孩的脸庞,把烟的一端轻轻推入死小孩因惊讶而微张的双唇间,才拿起打火机,点燃起烟,那时他俩的鼻尖靠得很近,只要传知书把头再压低点,就碰上了,可他没有。
刻意地没有那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