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五日,西敏宫,早晨七点。
早晨的天空不见阳光,只有一整片的灰,风不大,却冷得让人抖擞。
这天气与一年前的同一天出奇的相似。雪莱和一群跟自己一样将在今天典礼上接受表扬的军官坐在休息室里,看着清晨窗外快速卷动的残云。
房间就邻接着西敏厅,宽敞采光却不佳,也看不见污浊却总能让她安心下来的泰晤士河。人群总让她不自在,何况,弥漫在房间里兴奋与紧张的气氛也使她觉得格格不入。
离典礼开始尚早,雪莱安静地站起身,步出坐满受勳军官的休息室。
这就是她一直远远望着的那大钟塔。雪莱沿着走廊走到尽头,对门口的卫哨点了点头,安静的走到外头,抬头一看,矗立在眼前的赫然就是大笨钟。
她模糊的想起那个初夏清晨,广播系统被切断,她第一次冒着生命危险,打开宿舍的窗探出头的那次。
是不是越靠近总越感觉迷失呢?她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仍忠实运作的钟塔,此刻它并不像印象中那样辉映着金灿灿的晨光,也失去了霾害之中的朦胧感,老旧的塔上布满空气污染造成的痕迹,一切似乎都不像记忆中那麽美好。
「在想什麽?」
恍惚之中,莫德雷有磁性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雪莱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原来她一直就坐在入口旁的台阶上抽着菸。
早晨风大,她半眯着眼,和雪莱望着完全相反的方向,目光遥远。
第一次感觉,莫德雷也苍老了起来。
而莫德雷也很久,没有在意自己的想法过了。
「没什麽,只是想透透气。」雪莱迟疑了半晌,最後只是缩了缩肩膀,微笑着,伸手拨过被风吹乱的浏海。
「今天马尔顿预定发表演说的地方叫做西敏厅,是这座西敏宫里历史最悠久的部分。」
莫德雷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半垂着眼,又吸了口菸。「在很久以前,议会与国王都还在的时候,国王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坐着马车,从南边的维多利亚塔进到西敏宫,然後在上议院的议事厅主持议会开幕。」
想要恢复光荣传统是吗?这话题让雪莱有些不愉快地眨眨眼,却又莫名地感觉这画面与对话内容并不和谐。
眼前的莫德雷独自坐在台阶上抽着菸,少去了众人的烘托,以及那抹总是挂在嘴边,从容而危险的笑容,在印象中总是显得压倒性而巨大的她,此刻看起来甚至有些单薄了。
「我父亲,和李维的父亲,或许曾经一起出现在那里面过,一起在开幕大典时起立等待国王就坐,可能还说过话,有些交情…」莫德雷自顾自地说着,嗓音因为风的吹拂显得有些飘渺,突如其来的开启她从没想过的话题。
「可以的话,我也不想为难她。我该感谢你让我有个理由放她走。」
为什麽要突然在这清晨里,独自甩开那些愿意拥戴她,听从她的人们跑出来,且又突然提到李维与父亲呢?
雪莱突然有点可怜起莫德雷来。
身为家中不受宠的孩子,还是个私生女,莫德雷想必很小就已经习惯靠自己的积极与实力抢夺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或许也敬爱过自己的父亲,尝试着与詹姆士和伊莉莎白好好相处,却发现自己始终不过是个局外人。
她或许也曾经欣赏雪莱,或是李维,最终却还是发现自己离他们很远,而围在自己身边的嘴脸却算计深沉的令她讨厌。
或许她也会和自己一样,在某个清晨里醒来时感到脆弱而困惑,不明白为何世界会变成这样子。她或许也会自我厌恶,发现想要的总是没有人给,而汲汲营营得来的,却又显得可笑而生起自己的气来。
你是否也曾,有那麽短暂的一瞬间,思考着要回头呢?
「我,玛莉,我想过你那天在会议室里说的话。」雪莱吞了口口水,和莫德雷一起抬头看着尖耸的维多利亚塔。
「可是,最後我还是觉得,我其实不想要计较谁会输谁会赢,也不想要当什麽强大无可批敌的大国国民。
我不想被谁踩在脚下也不想将谁践踏。我只想当我自己,和大家一样,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要太穷也不用太富裕,不用担心因为说了什麽话被抓,就算失去了殖民地,也可以因为别的事情而抬头挺胸的走路。」
「是吗?」莫德雷难得的显露出迷蒙的模样,最後雪莱却在她眼神里看见平时的机警精光,她优雅的伸展躯干,站了起来,微微歪头看着雪莱,表情不复脆弱,眼神与语气带着几近凌厉的失望,说着就要转身踏上台阶离去。
「我知道了。如果你退缩就算了,就当作没这回事,你也照常做你的特技表演吧。」
那眼神几乎教雪莱愧疚而忧伤了起来。
雪莱反射性的摸了摸那把藏在腋边的刺刀。她明白自己的身手或许灵活,但并非顶尖,而一向行事谨慎,行踪成谜的伊斯顿,连莫德雷都束手无策,唯一能够行动成功的机会,也不过是伊斯顿亲手将勳章别上她的军礼服上的那一瞬间。
此去应是永别了吧。
「嘿,玛莉。」雪莱对着那离去的抹背影微微扬声,看着莫德雷在自己几公尺之外的距离转过头来。
她定定望进莫德雷的视线,微笑起来,温和而腼腆地,彷佛她们第一次见面。
「很抱歉我的爱没能让你变成更好的人。虽然这样说似乎太过狂妄,但我仍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她顿了一下,然後轻声开口。「你要记得我曾经深爱着你。」
出乎意料的,莫德雷并没有不屑的拂袖而去,却也没有惊讶的走过来,只是站在原地,逆着晨曦之中,那双深深凝视着她的眼显得太过透明苍茫,以至於那几公尺的距离似乎有着千里之遥。
「没有什麽好道歉的。毕竟,我也没能真正拥有你的爱过。」
然後她勾起嘴角,给了雪莱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以她惯常那样带着野性与平衡感的方式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这会是场盛大的典礼。按照行程的安排,雪莱与其他在战争中立下功劳的军人们会在九点许接受表扬,然後是一部有关战争胜利的庆祝影片,接着马尔顿会在上午十一点开始发表演说,宣布重启议会。而那「计画中」的雪莱则会在接受表扬之後马上乘车前往营区,在十一点半起飞,开着M-44划过西敏宫的上空,为典礼画下完美的句点。
整场典礼,尤其是马尔顿的演说,会被广播系统强制在全国各地放送,好稍微平息民怨,让马尔顿换取一点时间重整旗鼓,掌控局面。
马尔顿大概是这麽盘算的,但当然,那些豺狼与秃鹰们也会有各自的企图,而雪莱怀疑这些演说还能骗到多少怨气四腾的百姓。
典礼时程有些微的延宕,而穿着全套笔挺的军礼服也并非舒服的差事,在休息室里雪莱开始有些焦躁时,负责维持流程顺畅的传令官终於再度踏进休息室,面无表情的将第一批受奖的人们带出走廊。
雪莱尽力维持镇定,捏紧微微冒汗的手心,跟在队伍之中,准备进入大厅…
直到她看到等在门前的两名检查人员以及旁边摆放着的金属探测仪。
想当然耳,他们都被事先告诫过不可携带任何危险物品进入,连身上任何的金属配件也不被允许,然而莫德雷并没有事先告诉她会有此一关。
她困难的吞了口口水,等待前方的人们一一排队通过安检程序。
毫无疑问地,金属探测仪会在她经过时响起,而要是他们发现自己身上带着一把刺刀…
「贝德中校,请往前。」
她举步维艰地踏向穿着粗糙衬衫领带,礼貌微笑着的士官,给了他一个无害地微笑,步上前,等待探测器响起。
那警示的哔哔声似乎也开启了脑子里的某种开关,灵光一闪的瞬间,她从容地停了下来。
「是我肩膀里的子弹,以前受的枪伤。」她无辜的张着一双大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摊手。「该不会要我脱衣检查吧?」
「这…」伸手将她拦住的士官似乎犹豫了起来,放下手臂,和同伴交换了个眼神。
想当然耳,现场就只有雪莱一名女性,也没有足够隐密的场所,要做什麽脱衣检查根本不可能。
何况,看他们的眼神里的为难,雪莱马上明白自己的演技足够逼真,而这件事也并非没有蒙混过的空间。
「老实说,我知道一个比较好的方法。」雪莱眨了眨眼,轻松而带着安抚意味地缓慢开口,试图多拖点时间。
「这个肩膀里的子弹呢,是为了莫德雷中将受的伤,你们不妨去问她,我想她可以用人格为我担保的。」
其实,她也没说谎,雪莱的肩膀里确实有颗子弹,而要不是莫德雷派去的那帮走狗跑到南边的丘陵逮补她,自己也就不会受了这样的伤。
她脸不红气不喘,一派自然的说着,一边着急的打量四周的状况。
终於,就在此时,走在前方的传令官皱着眉头疾步走了过来,看那风驰电掣的气势,要不赶快把这事儿解决,这两人麻烦可就大了。
再说,把莫德雷这名号抬出来,再怎麽不识相的人,也该了解自己的靠山有多坚实了吧?
「不用了,我们绝不敢怀疑莫德雷司令的人格与中校您的英勇。」士官迅速的在传令官走过来前伸手将还在低声作响的探测仪给关掉,对着雪莱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微笑。
「不好意思失礼了,请继续往前吧。」
「辛苦了。」她无辜的微笑,迈开大步赶上前方的队伍。
於是刺客雪莱.贝德就这麽穿着她笔挺的军礼服,揣着一把早已磨的尖利的刺刀,在雄壮的军乐声中,从容而大摇大摆的踏入西敏厅,等待伊斯顿的到来。
[附注]
雪莱肩膀上的子弹就是,32集的枪战里头被打到左肩
当时在野外嘛,不可能有医生,贸然用刀把子弹挖出来也有可能会伤害到大动脉,所以并没有人替雪莱做这样的处置,那颗子弹就一直留在她的身体里
但埋这种无聊的梗是有什麽意义呢ˊ_>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