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过後,花独照出谷去挖药草,她说她连着好几日都未去镇上医馆,现在他伤好了,不再需要她全天照顾,下午要上镇去看看。
昨夜,花独照熟睡後,银鍠黥武突然接收到来自魔界的心音传讯,鬼族即将封印,要他尽快回去。
他催动元功,感觉体内魔元流窜。昨晚已逼出了残余在体内的真气,看来功力是恢复了。趁着花独照不在,他尝试运功,身上红芒大炽,右手生出红紫电流,横空一劈,电流怒窜,激得泥土花草翻飞。
「功力已复,昨夜的魔界传讯恐怕又泄漏了魔气,这人类不会武功,或许未有察觉,但儒门多半感受到了,只怕要带给她麻烦,看来早些离去是好。」
是这麽打算,脚步却犹豫不决,徘徊了一个多时辰,花独照的脚步声从泉洞外响起。
「找了这许久也才采到一点儿……咦,你傻愣愣地立着干麽?」花独照奇怪地看着银鍠黥武。
银鍠黥武正想着要开口告知她是日离开,花独照等待他说话的同时看到地上情况,忍不住大叫:「黥面!你拆我花园呀!?」
方才银鍠黥武试功,电流无眼,将木屋前大片花丛炙得面目全非,满地断茎残叶,一片狼籍。
「啊,」银鍠黥武这才意识到谷中情形,「我……」
花独照心痛地巡视地上残花,原来百嫣谷中柔怯又带着娇媚的景致此时已不复见,银鍠黥武一反平日的冷然,手足无措,显然并非故意,花独照真不知该怎麽怪他才好,花了极大功夫才稍微平息怒气,闷闷地道:「算了算了,稍微整理或许还能救得一些。」
正要走回木屋,身形却猛然凝顿住,一颗心直往下沉。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是昨夜她吹箫时所傍的白花,此刻碎了一地长白花瓣。
一漪寂然,逐渐扩大。
一阵风来,将花中带有黑点的蝇头小花轻刮到花独照脚边,她捏紧拳头,转过头瞪着银鍠黥武,咬牙道:「你打毁了他,你竟然打毁了他!」眼中已非怨怪,似是与他有深仇大恨。
银鍠黥武惊怔,心中正想:「不过就是几株白花,和其他的亦无不同,为何方才她原谅,现在却又怪罪?」话不及问出口,花独照丢下藤篮,将花瓣收拢在手,忿然进屋。
连日来的相处,花独照总是笑语晏晏,就算冷淡时也不会恶言相向,此时见她怒气逼人,银鍠黥武虽知自己理亏,心里却极不舒坦,想道:「人类,莫名奇妙!」转身走出泉洞。
山间乱走,随处都隐密得可以唤出异界通道回去魔界,然而银鍠黥武愈走愈是心烦,只在百嫣谷附近流连。行至一处山泉缓流处,他想起百嫣的泉洞,於是顺着溪泉下游走去,不多时,见是一座矮崖,泉水顺流如帘瀑,果然是百嫣帘泉的上游处。
银鍠黥武自上头往谷中望去,花独照蹲伏在原来的白花生长处前,双肩颤抖,瞧不见面上表情,正掘着一个泥洞,将白花轻轻放进土里,埋了起来。
银鍠黥武还是不明白那花有何贵重之处,但明白了她对那花的重视。他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
花独照气在头上,见银鍠黥武不知所踪,也不理会,提了满篮药材上镇去。山间道径点点金黄,时而映着她的脸,她心中沉思,只是低头慢走。
来到此山出口,却见道中两人走动巡视,服色看来是儒门之人,花独照心中微觉奇怪,两人见了她却迎了上来。
「花姑娘留步。」
花独照停下,「两位有何贵干?」
「想请问花姑娘自山中而来,可见得任何陌生人士?」
花独照皱眉道:「什麽陌生人士?」
「约莫七、八日前,有个异度魔界魔物闯入儒门天下,为龙首所伤,逃逸无踪,现在儒门在幽江镇警戒,搜寻该魔物的藏身之处。」
「这魔物生得如何?」
「打斗之中并未见得他面容,但浑身玄黑,头戴箬笠掩面,是个跛足。」
花独照心中打了个突,想起银鍠黥武,脸上却不动声色,只道:「我知道了,我会注意。」
「是,花姑娘若有任何音讯请不吝告知儒门天下,交由我等处理。另外儒门对外宣称该魔物是儒门罪犯,镇民们并不知其真实身份,花姑娘上镇时切勿失言,扰乱安宁。」
花独照点头道:「嗯,辛苦你们了。」见他们镇守山口,显然不得命令搜山,现下若折回去只怕启人疑窦,是以仍往镇上而去。
幽江镇上气氛依旧,只多了儒门之人巡守。花独照来到药馆,药馆老板一见她人就喊:「花大夫!这几日你怎地没来?可操心死我了!」
「怎了,病人很多吗?」
「不,不是!」老板道:「听说有个儒门罪犯逃来这儿,儒门之人正自缉拿,你又不住镇上,镇民们只知你住那座山头,」说着往外一指,「又不知切确的地方,加上那山已给儒门看住,大夥儿都担心该怎麽提醒你这事儿!加上你又好些天没来,哎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花独照心中感激,道:「谢谢关心,真个儿没事,只是有些杂事耽搁了。」将药材递给老板,不多时即有镇民前来看诊,也表达关心之情。一连数日未来,病患积得不少,费了许多时间诊疗,转眼日头已偏。
尽管表面不受影响,花独照心中却难不去思考魔物之事。撇开苦境与魔界的对立关系,她对魔人并无特别的好恶之情,然而她一直记得剑子仙迹曾被魔界三大先锋围剿断臂,险些丧命。
便如一梗鱼刺哽在咽喉,花独照只感通体不顺,对银鍠黥武的恼怒早烟消云散,只想回去问个明白,便在求诊病人告个段落之时起身告别。行经告示榜时特意驻足来看,上头贴了一张绘着头戴箬笠的黑衣人告示,下面写着儒门罪犯,切勿窝藏云云。
这张告示乃数日之前所贴,镇民俱都看过,此时已无人留意,花独照不愿银鍠黥武因线被捉,伸手撕下告示单。转身走了几步,路旁忽然拦出一人。
「花姑娘且慢!」
定睛一看,却是玄雪。
「花姑娘因何要撕告示?」
花独照面上毫不露惊惶之色,道:「我记性不好,要带回去多看几遍,免得不小心遇上了却不知。」
玄雪道:「看来驻守山口的门人已然通知了花姑娘。」
「是啊,我已经知道了。」花独照脸上笑着,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转身欲走,玄雪却和她并肩行走,道:「花姑娘昨夜可在山中察觉任何异状?」
「什麽异状?」没有遣开他的理由,只好任他跟着。
「我们追索魔物的线索是魔气,然这魔物甚是谨慎,将魔气掩藏得极好,是以几日未功。昨天夜里,我们突然感受到一股魔气出现在花姑娘所居山中,一瞬即逝,因此问问花姑娘是否曾感应到?」
花独照微一回想,摇头道:「我不曾感觉。」是真的不知,转念觉得奇怪,「既然你们发现魔气,因何未入山搜查?」
玄雪道:「龙首曾经有令,不得入山滋扰花姑娘,我等不敢违拗。」
「那这次不得搜山亦是贵龙首之令?」
「呃,不是,」玄雪连忙道:「龙首已将擒拿魔物之务全权交由我处置。」
花独照微一蹙眉,「凡事有轻重之分,命令固然重要,但既然魔物之存在於百姓有害,怎麽还执守旧令?」心中发愁,若事先得知了魔人之事,现在又何须烦恼?
玄雪被轻描淡写地训了一顿,哂道:「花姑娘是龙首的朋友,我等不敢轻忽。」
花独照叹道:「朋友……唉,私人情谊和责任所在,该如何取舍,你怎会不明白?」顿步离去。
私人情感和立场冲突,她又该如何抉择?
玄雪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沉吟。
*
花独照急急忙忙回到百嫣谷,却仍见不到银鍠黥武人影。一个颜色吸引了她的注意,花塚上忽地多了一片鲜白,走近一看,却是各色白花,月季、玉兰、海棠、白杏……,花独照心中一软,提声唤道:「黥面,黥面!」
未有回应,难不成是离开了?更甚者,莫非给捉了?
「黥面!」
树下,银鍠黥武自後头缓缓走了出来。花独照松了口气,走到他面前。
银鍠黥武道:「我找不到一模一样的白花,所以才以其他代替。」
眼见他有心,花独照也恼不下去了,道:「罢了,毁了就毁了吧,我不怪你了。」正想问他魔人之事,银鍠黥武却先开了口:「那花对你很重要?」
一句话勾起了花独照的心事。
「很重要,我一直将此花看成是我心中那个人。」
银鍠黥武撇过头,不悦道:「你想他,那就去见他,何苦在此独自郁闷?对物如对人,无聊!」
「就是因为不能见面,相思难以排遣,才需要寄情於物呀。」花独照叹了口气。
银鍠黥武冷哼:「庸人自扰!人类就是有太多复杂无谓的情感,才会难享安定。」
「不复杂,怎麽叫做人?」花独照涩然一笑,听见他说人类两字,猛地醒起想问之事,心中已自猜了七、八分,仍求证道:「黥面,我有事问你,你老实跟我说。」
银鍠黥武点头,「你问。」
花独照毫不拐弯抹角:「你是魔界之人?」
银鍠黥武不料她有此一问,一怔之後随即道:「是。」
花独照失望地看着他,百感交集,叹道:「救人救到一个魔人,唉,是我错了。」
银鍠黥武闻言不自觉攒紧拳头,「如果你一开始便知我是魔,就不会救我了?」
花独照摇头,「不会。」
「为何!」银鍠黥武冲口问道。
「为何?」花独照苦笑,「黥面,你怎麽问这个傻问题?」
为什麽会问这个傻问题?
因为他是魔,却在此刻明白了人类的心思。
花独照走进木屋,半晌没有声音,银鍠黥武走到门外去看,却见她一手支额,一手抚箫,正自沉思。
「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该拿你怎麽办。魔界不是暂时按兵不动吗?若要刺探敌情,也不该挑非前线的幽明天境,你孤身一魔,究竟所为何来?」不解。
「我来是为了了解苦境与人类。」
花独照想起自己带他看了这许多景致,也不知是否让他取得了什麽他想要的情报,这时愁也不是,悔也不及,心中不无自责,叹道:「你知道现在儒门在缉拿你吗?」
「我知,我是被疏楼龙宿所伤。」
花独照叹道:「疏楼龙宿是我朋友。」
银鍠黥武感到胸口一股热血上涌,「所以你要将我交给儒门?」
「唉,若我办得到还需要烦恼吗?」花独照站起身,下定决心。「黥面,你快走吧!」
「你……!」
花独照瞪了他一眼,「我什麽我,没心情给你送行啦!快走,真的被儒门的人拿了,我可没能力救你,苦境游成了地狱游可别怨我。」
银鍠黥武还待说什麽,蓦地心中警铃大响,细眸瞪往泉洞,道:「有人!」
花独照一惊,此时谷外响起一个声音:「花姑娘,玄雪在此,请不吝一见!」
终是让他觑见端倪,眼见避无可避,花独照深吸口气,心绪转了转,问银鍠黥武:「你和玄雪,谁武艺高?」
「我可杀他,亦可擒他。」
「若他们还有帮手呢?」
银鍠黥武傲然道:「五个,可胜;十个,不怕!」
花独照点点头,说道:「你待在这儿别出来。」走了几步,又回头嘱道:「不要出手。」
银鍠黥武往前跨了几步,看着她走出泉洞,当下凝神细听外头动静。
玄雪带了一批儒门人马候在外头,花独照出了泉洞,两方打了照面,她道:「你跟踪我?」
玄雪拱手致歉,道:「若非如此,实难寻得花姑娘所居之处,还请见谅。」
「来都来了,我还能怎地。何事?」
「想请花姑娘让我们搜山。」
「现在才想补救,不嫌太晚吗?」花独照道:「我的居处也要搜吗?」
玄雪道:「职责所在,请花姑娘行个方便。」
「嗯,便卖你一个方便吧,你也不用费力搜山了,那魔物确实在我这儿。」
玄雪闻言眸子一冷,道:「花姑娘你这可不对,眼下魔界伏於暗处欲对苦境进攻,勾结魔人在苦境可是大罪,此事若传了出去,别说是幽江镇,只怕你在苦境要无立足之地了。」
花独照一叹,「他当初受伤至此,我并不知他是魔人,这才收留了他,倒也不是存心勾结魔界。」
玄雪道:「花姑娘既然和龙首是旧识,想必不会是出卖苦境之人,请你将魔物交出来,我会为你揭过此事。」
花独照偏头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若我将此魔交给儒门,你要替我保密,是吗?」
「这个自然。」
「那麽,我若不需要你保密,只要你依我一事,你肯吗?」
玄雪皱眉道:「不须保密,难道花姑娘不怕成为众矢之的?」
花独照淡笑,「若做了违心之事,就是万众爱戴,心里也不快活。」
玄雪心中一动,道:「那麽花姑娘的条件是?」
「放他走。」
玄雪闻言大怒:「花姑娘,你耍玩我!?」
花独照正色道:「不,这不是玩笑话,我请你让他走。」
「花姑娘!你可明白我本不须与你周旋?」玄雪沉声道,往前跨了一步。
花独照往他和泉洞之间一站,稳稳地挡住进路,道:「玄雪,你可清楚双方一旦交手,会是谁胜谁败?」
玄雪脸色一青,忆起那日银鍠黥武的战枪。他未死,是因为疏楼龙宿援手。
花独照观他神色,知道自己所料不差,便道:「我不让你们动他,自然也不会让他对你们出手,答应我让他走,双方都不会有所冲突,不会有死伤,各有所惠,难道不好?」
玄雪看了看身後众人,挥了挥手让他们後退三丈,低声说道:「花姑娘,让魔物走脱了,我们吃罪不起。」
花独照将他前後言论串起,忽道:「你们什麽时候知道魔物进了我这座山的?」
「那夜……他自儒门逃脱,一路上流下血迹,我们才知他往这儿来。」
「那个时候,你为何不搜山?」
玄雪大感窘迫,不知怎麽回答,花独照心中雪亮,自顾自喃道:「你知道我在山里却未有通知,又不来搜索……因为你怕他虽伤,但还能杀人,你打不过他,这才不搜山,是吗?」
玄雪脸上大红,讷讷地不知如何回话。花独照续道:「而今你见魔气再现,而我又完好无恙,这才怀疑他在我这儿,赶紧过来拿人。如果他一开始便伤重致死或离开天境,你们自是乐观其成,但若他遭遇了我,杀了我,那龙宿便不知道你不顾我的安危,勒令不得搜人;而他若为我所救,我交人,你可以交差;我不交人,你也有所藉口,」说到这里,身体竟不由自主微微颤抖,不知是怒,还是心寒,「不论如何,你都可以将一切後果都推到我头上,是不是?」
玄雪神色复杂,避过她的目光。
「为什麽?」
玄雪叹了口气,挤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苦笑道:「龙首提拔我,我希望能替他管好天境分支,独当一面,不让他老人家失望……可是我……我……」低声坦诚道:「那日他闯入儒门,我擒拿他不住,若非龙首,我也已死在他手上,要是此番任务再失利,龙首会如何看待我?」
他很苦,每个人都有不能为外人道的心事。
花独照摇了摇头,咬唇忍住心中酸楚,一会儿说道:「就这样吧,你上呈贵龙首时,就说我误救魔人,後又不忍他为儒门所擒,私下放走了他,而我因内心自责,离开了幽江镇。你就这麽说吧,我想龙宿会懂的。」
玄雪愧咎万分,道:「花姑娘……」
花独照想了想,以疏楼龙宿个性并不会相信片面之词,於是又道:「你等我一会儿,让我修书一封,我会将缘由俱写在上头,你只要呈交给贵龙首即可。」
玄雪欲言又止,花独照已自行回到谷中,进到屋中磨墨,微一思索,落笔写将起来。一会儿,她放下笔,将信捻起搧乾,寻了个封套装进去,走出泉洞,将信递给玄雪。
「镇民方面,还请你替我通知一声。」
玄雪忍住眼泪,「花姑娘,我……」
花独照不让他说完,往後一退,朗声道:「多谢儒门成全,此恩花独照不敢或忘。」
玄雪顺着她给的台阶走下,领着门人离开。花独照独自一人站在洞口片刻,杳然看着儒门众人消失在眼里,转身回到谷中,一踏上草地就和站在洞口的银鍠黥武面面相望。
「你为何要如此?」
不仅是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连她和玄雪的单独低谈亦不漏於耳。
「我当你是我朋友了。」她笑,一切并不勉强。
在魔界,有上下关系,有同袍战夥,朋友,是极薄弱的存在。
「人类的友谊,是这样的吗?」他不解。
花独照凝视他,「当初既然救了你,自也没有道理医好你再杀了你,而我也不愿你伤害他们,如果此事需要谁负起责任,我两袖清风,亦无家累,怕得什麽?」
洒然一笑,说罢转身入屋,拿出袱巾,一面思索一面整理物事。
「你果真要离开此处?」
花独照道:「看不出来吗?」
银鍠黥武忽然失去所有声音,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满满的情绪。
花独照放了几件衣物,一些碎银,药箱,里头有一本无为医谱,一些随身小物,突然发现再也找不到东西放入包袱,喃喃:「原来,这麽多东西是可以舍下的。」负起行囊,最後拿了那管玉屏箫,走到屋外。
此时天色向晚,谷中一片昏暗,她缓缓漫步,细细看着这陪伴她数年光阴,回荡着无数回忆的百嫣谷。
那些黑点白花已深埋土中,原本瑰艳的群花横倒在地,只余一地翠青和帘泉如脆铃的滴答声响。
「我眼中最後的百嫣谷竟是这副模样。」
银鍠黥武默然。「对不住。」
花独照噗哧一笑,「逗你的!以後百嫣谷还是会盛开美丽的花儿,今年凋了,明年又开,周而复始,年复一年。只是届时,百嫣却已无故人了。」语中不无感叹。
银鍠黥武静默片刻,道:「回魔界之前,我希望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
「紫藤花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