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巧合多得是,随意举例就有一箩筐──好比说,在假日推开一家咖啡店的门,装文青地走进去,想要自以为优雅地坐在靠窗的座位,点一杯常点的焦糖拿铁,装模作样一个下午,看能不能钓到个傻女孩,好玩弄一下感情……你说你刚刚听到我说玩弄女人感情吗?没有啦,你听错了。
啊,重点是我所谓的巧合。
当我这天下午照常推开这每周末光顾的咖啡店的门,准备装模作样时,有个该死的女人坐在我想坐的那桌,嚣张地啜饮……她的卡布奇诺。
没错,你终於没有听错了,我说该死的女人。
只看一眼就可以认出,那女人是何欣。
我不是那种油腔滑调的男子,会在此时走上前做作说上一句:「小姐,你坐到我的位子了。」这太像劣质的搭讪,想也知道对方无论是心里想或讲出来,总之都会回你「谁说这是你的位子了?」
这有损我的高深莫测。
我反而去骚扰服务生,跟他说为了某种莫名的坚持及执着,我非那个座位不坐。
「所以……先生要改天再光顾还是……」服务生很尴尬。
「我今天就要喝咖啡。」
「那麽……安排你的咖啡外带?」
「我就是要今天、内用!」
「嗯……先生……」服务生肯定在心里OS今天运气真背,遇到澳大利亚来的客人。
「你把她赶走!」
「不好意思,这──」这服务生肯定是菜鸟。
灿烂一笑,我只差没摸服务生的头,说他又呆又好骗(这情节太BL了):「你猪吗?我要的是并、桌!」
「喔、喔──对不起!」恍然大悟,笨蛋服务生松了一口气。
於是接下来,服务生方才那惊吓又失措的表情,此刻转移到这位啜饮卡布奇诺的女子脸庞。
服务生询问她,是否愿意和这位执着的帅哥并桌时,何欣一副活见鬼的惨白样。
我能说不吗?她的表情无奈得像在这样说,看起来就是被迫卖淫……银丝卷的委屈样。
我只是来吓她的,我可没说要和她说话。
可是何欣这女人明显是冷场恐惧症患者,瞧她一副坐立难安的蠢样,跟从前给我耍弄於股掌间的不知所措恰恰相符。
能认识个如此好欺负的家伙,我三生有幸。
尤其她忽然低头滑手机,过一会儿我的手机萤幕显示她的名字。我差点没笑出来,何欣啊何欣,笨蛋女人。
我听着歌,不顾其他店里的客人正白眼、咒骂哪个谁的手机还不快接、真是吵死人了!我本来就是任性男子。
聆听直到最後一个字的歌词,我才按下拒听。
何欣接下来开始一连串脑弱提问,然後露出受伤表情,那好笑的表情似乎在埋怨,埋怨她明明那麽把我放在心上,我却不仅删了她的联络人、没认出她的号码,甚至连手机铃声都是为了别的女人所设。
即使她没说,但何欣这女人单纯到有剩,极力掩饰也掩饰不了她的失落及复杂情绪。
「你的手表呢?」
她看看我,彷佛在回想我刚刚说的那句,是戏谑或是嘲讽的语气?甚至像在努力思考那是指什麽手表?
「你会把其中一支戴在手上,另外的放在袋子各处,还会做成吊饰。」为了协助老人痴呆患者何欣,铭鸿医生循循善诱、引导她回想。
她先是稍稍愣住,望着空了的纯白瓷杯,里头点点的暗褐色渍,眼神空洞了那麽好一会儿……她以为她拍MV吗?我可没片酬付她。
正想提醒她我除了咖啡钱,没多余的钱带在身上,能否饶了我时,这娘们终於想起了什麽:「哦……就是啊……」
等等,我突然发现,何欣这女人并不是此刻才想起问题的答案,而是在我问出口、她望着空杯发呆时早就有了答案──她此刻的想起,是想起怎麽说话。
「我爸呀,前几个月吧?我妈去菜市场买菜的路上,被一个前晚开趴、早晨酒驾的大叔……嗯,撞死了。」
「小姐,啥你爸又你妈,到底是怎样?」听起来不太好,我指的是死法不太好,太草率了些。
「噢,就是我爸很伤心,一直喝酒。」
「呃。」太洒狗血了,不想听,「都几岁了,还那麽花痴?」
「这不是花痴,」她努力吞下怒气说着:「他很爱我妈。」
「肉麻。」我翻白眼:「然後呢?醉父强奸大学生女儿?」咦,有点社会新闻版面的feeling,我窃笑。
似乎对我一贯带刺的话语免疫了,她充耳不闻地说:「所以他半夜回来时闯入我房间,把我所有手表从窗户丢出去,说他的世界都毁灭了,时间走不走有什麽差别?然後把所有家里的钟也砸坏。」
好无聊,我打哈欠:「至少他有理智,没对你怎样。」
「他只爱我妈。」
「没有人说他不爱你妈啊,只是他可能更爱乱伦。」不是很多洒狗血的事件吗?女儿跟妈妈长太像、愈大愈像,无论那母亲是嗝屁了,或嫌父亲没路用而跑了,留下的父亲及青春年华的女儿,就是个犯罪现场。
「铭鸿,我知道你的童年让你很受伤,但你可以不要这样吗?」
有瞬间我彷佛不是那说话带炮火的徐铭鸿了。
我几乎要用当初那充满感情的眼神看待她──在陈述自己的伤心时总是那麽淡然,没有一丝乞求怜悯的意味;即使自己是在悲伤的状态,依然习惯体贴待人,就算对方在她伤口上洒盐,也会先想到那或许是对方掩饰自身伤痛的习惯。
我甚至快要想起:我曾心疼这样的何欣。
就算自己很痛,还是温和待人的何欣。
但我怎麽能想起这种心情?
於是我想起的,是我讨厌何欣的习惯,讨厌她那惯於逃避的习惯、明明自己总在逃避,却要提醒别人那些伤痛的行径,很讨厌。
像是她刚刚干嘛提起我童年那回事?根本是报复我又吓她又说尽难听话吧?好,那是我活该──但我还是讨厌她那逃避的习惯!
「如果我是你爸,早就把你所有手表都毁了,看了碍眼!」
我何时变得那麽诚实且容易脱口而出?我记得我很冷静的,大多时候都是如此。可是此刻,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尽是恼羞成怒的成分。
何欣看着我,眼神尽是受伤及谅解。
这又提醒了我,我讨厌她的逆来顺受!
何欣这女人喜欢收集各种表,把不同的表调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日期──更神经质的是,调到那个时间後她就把它弄坏,以免它又继续走;如果是电子表,会显示年分、月份、星期的那种,她就辛勤地每天调回她要的那个时间!
这是什麽白痴的行为?比我坚持听完手机铃声还病态!
她就是坚持停留在很多很多时候,她以为可以留住什麽呢?
「你就是受不了我这个点是吗?」何欣的呢喃细小得如轻叹。
她的眼泪滑落自看不清表情的脸庞。她低头,长发遮住她的悲伤。也好,我不想看。
「你讨厌我这爱好,所以吼我、叫我滚开,你就是……那麽讨厌我!而且骗了我再沾沾自喜是吗?我很笨,就是这样吧?」
她微微颤抖。
或许,这是我的错,手表是她的地雷,她不想承认於是逃避,而且痛恨别人说出那个点。
「我努力要自己微笑、要自己忍耐你所有难听的话语、忍受你的愤怒,忍……忍得我要疯了!让我慢慢觉得,你就是利用我很爱你这点,怎麽对我,反正我就是舍不得离开!」
这根本是借题发挥。
何欣这女人,根本是怀恨已久於我。
「说够了没有。」我将椅子往後挪。
她抬起头,泪乾了。
我将椅子收进桌子下方:「我走了。」
我没有看她的表情,我也不在乎是否伤了她什麽。
原本只是兴起,玩玩她罢了,我没义务陪她空耗、听她的指责、被迫看她哭。
我推开门,离开──离开咖啡香气四溢的所在,离开这不曾想要拥有的女人,何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