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抵达圣都时,正逢连绵细雨。
饶是打起了伞,仍有雨丝蒙蒙飞扑,在韦染蘅的睫上挂成了一排水晶珠帘,朦胧了视线,让她一时看不清眼前那座古朴宅院。
她抬手抹了抹脸,扭头去寻韦是问身影,才见他缓步自车上而下,随後,是常离。
「就是这?」她冲着韦是问一笑,毫不迟疑的伸手推开了门,好奇的环视四周,看那浅塘绿院、绮窗闲阶,最後在一株梨树下停下了脚步,仰头赞叹,「我最喜欢梨树了,待来春开了花,这里肯定很美!」
她细细抚了粗糙树皮好一会,目光再右移,又是一声欢呼,「哇,这里还有个秋千呢。希望雨快些停啊,我好来试试这秋千紮的稳不稳实!」
她东看西瞧的,一路惊呼而去,一如她方才在马车上对热闹街市的新奇,然後嘻嘻一笑,「我要去看看我的寝房!」
她想也没想的往右侧拐去,推开了其中一间的房门。
房间收拾得挺乾净,窗明几净,连浅黄色的纱幔都是一尘不染的,显然长期有人打理,尤其桌上、床上都零散的摆着一些小玩意儿,不知是谁人搁上的。
自觉闯了别人的房间,她有些尴尬的要退出去,常离却随她身後进来了,「怎麽?不喜欢?」
「我走错房了呢!」她一吐舌,却也觉得奇怪,「还有别人要和我们住一块?」
「你没走错,这里是你的闺房。」常离微笑,见她没听懂,又强调了一次,「你以前就住这,我以为你该记得。」
她这才想到韦是问只说了不回太傅府,却也没特别告诉她这间宅子的事。
但常离脸上的笑意她是怎麽看怎麽觉得诡异,迟疑地摇头,「我不记得了。」
「怎麽会呢?」常离依旧笑望她,低醇的声音带着诱哄,「再想想⋯你会有点印象的,看看那麦草紮的麻雀,是谁送你的?你收下它的时候肯定是很高兴的,宝贝似的放在床头呢⋯真不记得?」
「我⋯」她随着他轻慢语调放缓了思绪,目光恍惚地看向那只麻雀,为它上头纵横的纹理花了眼,忍不住抬手扶住了额。
他的话语是极温柔的网,一点一点地收拢,「你能想起来的,方才也没人跟你说你住哪间房呢,你怎麽就能自己找过来了?你记得的,是不是?」
「我不记得⋯我只是⋯只是⋯」韦染蘅结巴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是啊⋯她那时候想也没想呢,熟门熟路的就往右拐,是为什麽?
「常兄!」
韦是问的一声低唤让她回过神来,抬头望向门口,偏偏常离颀长的身影聚满了整个门口,有意无意的挡在她俩之间。
她再细想了一下,脑海中依旧是一片空白,「⋯我真的什麽都想不起。」
「可惜呀,可惜。」常离唰啦一声开了扇,遮着嘴角笑,略略侧开了身子,将门口让出个隙来。
她这才看见韦是问了,那清俊脸庞上的唇弧绷成一条线。
是在恼她这蠢笨脑子吗?她有些忐忑。
所幸他对她说话的语气未含愠意,「在船上折腾了好些日子你也累了,先歇着,我待会唤古婶来伺候。」
说完这话,他也没等她应声,就主动带上了门。
韦染蘅还弄不清发生了什麽事,困惑的眨了眨眼,但很快地被房里的摆设吸引了注意。
常离说这是她以往的闺房,可她⋯真没半点印象了。
她走到哪,手就游移到哪,东敲敲桌子、西扯扯床幔,还忍不住一格一格的拉开斗柜翻找,可终归是失望了。
没有,什麽能牵动记忆的东西都没有。
她略略嘟起了嘴,又去打开衣柜,里头满是明艳新衫,青碧、鹅黄、丁香色⋯像是将整个春季都藏在了里头。
她伸出手,却是去取了摺在下方极不起眼的一叠旧衣,颜色也是极为缤纷,但几经浆洗早已旧了,和那些新衣一相比就黯淡了起来,料子也没有那麽好。
她一件件抖开细瞧,为肩肘处藏起的细密针脚和格外薄透的襟袖偷偷吐了吐舌。
自己小时候肯定是极为调皮粗鲁的,才会劳得娘亲一再缝补、搓洗。
那时候的情景会是怎麽样的呢?她是不是讨好的捱着她娘的膝头撒娇,然後弯着眼看她娘对着烛火一针一线的穿梭?
她几乎能想见那画面,可她娘的面容却和烛光温柔的融在一块,看不清轮廓。
她犹出神,门外就传来极轻的叩叩两声。
她飞快地将旧衣塞进衣柜,又胡乱抹了抹脸才开了门,迎上一个胖墩墩的和气大婶,想来就是韦是问口中的古婶。
她向来嘴甜,连忙问候,「古婶。」
古婶果然笑咪咪地点头,但没应声,连连打了几个手势。
她看不懂,疑惑的又唤了声,「古婶?」
古婶又扬着手上的缔綌二巾,又打了几个手势,见她犹然不解,这也没法子了,只得拉过她的手示意她随自己走,不过拐了两个弯,韦染蘅就恍然大悟。
「古婶,你是要带我去沐浴?」她这话脱口而出,才想到自己又怎麽会知道她领着自己往哪儿去?想来这回常离没诓她,这里真是她住惯了的地方⋯
果不其然,古婶点了点头,领着她入了澡房。
她乖巧的任古婶替她褪下衣物,却见那含笑的脸庞敛去了笑意,蹙起眉。
知道她在看什麽,韦染蘅有些羞赧地环起手臂,「前些日子在船上晕得厉害,吃什麽吐什麽⋯这才瘦了许多。」
古婶心疼的捏捏她瘦巴巴的手臂,只捏得起薄薄一层皮,眉心摺痕更深,好一会才拍了拍胸脯,捏着自己腰间的那一圈肉,表示将来包在自己身上,肯定会将她养得白白胖胖。
韦染蘅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好呀!那我先谢过古婶了。」
古婶是爱极了她这撒娇性子,总算是解了眉头,仔仔细细地替她濯发洒身,换得她舒服的哼哼两声,加上澡房里蒸气漫漫,揉着角落安息香的袅袅烟气,她只觉得浑身的疲倦都一股脑的纾了出来,不知不觉的阖上了眼,连自己何时被扶入桶中泡着都不知道。
一直到她勾在桶缘的下巴一歪,整个人滑入桶中灌了一大口水时她才惊醒,恍惚的左右张望。
古婶不知去了哪里,她只得继续待在桶里,眼又沉沉阖上,但这回留了几分心神去听外头的动静。
她先是听见自己轻轻的呼吸、然後是窗外的唧唧蝉鸣,再来⋯是两人交谈的话声由模糊而清晰,显然是往此处而来。
「解之,几次书信往返,你的字迹依旧潦草无力,可是手伤过重,难以痊癒?」
韦染蘅本无心要偷听二人对话,只是出声之人嗓音温和宽厚,竟似她这几日听惯的浪涛,让她留上了心。
她才在猜那人的身份,他口中所称的解之已然应声。
「孩儿不孝,让爹挂心了。」那清冷嗓音不是韦是问是谁,「多亏常大夫,孩儿手伤痊癒极快,当前起居无碍,只是持笔还得从头练起。」
韦是问手有伤?韦染蘅一愣,只记得自己撞见过常离替他疗伤,可他那时轻描淡写带过了,她就没多问,怎麽现在听来⋯好像有点严重?
她不禁惭愧自己没注意到这件事,外头那两人看待这事却是比她淡然的多。
「起居无碍便好。」韦载依旧沉稳,「秋闱试卷须再经人誊录,字迹不是个大问题,只是既然都要从头练起,你不如就改了左手吧,往後为官批章写摺也好、修史考定也罢,一日万字都是有可能的,莫再折腾筋脉。」
韦是问想来也有此意,很快应了,「是。」
「那常大夫年纪轻轻,医术却是了得,这回多亏了他方保下了你的手,你得好生攀交,日後定有相烦之处。」
这回韦是问倒是没应声了,让韦载等了半晌,微微一笑,「怎麽?觉得为父此言势利?」
「孩儿不敢。」
「解之,你既有心入朝,就得记着了,往後⋯你身边就再无一个於你无益的人。」
韦是问这才低声回应,「爹教训的是。」
韦载显然未满意这答覆,「你当真明白?」
「⋯」韦是问再默,终是缓缓应声,「後生多谢韦大人提点。」
两人越行越远,话声至此已十分模糊,只能断断续续听见几个人名,约莫是韦载在分析朝中局势,韦染蘅只觉得枯燥得很,没一会又犯困的眯起了眼,朦胧之中感觉古婶轻手轻脚的进来替她穿衣擦发⋯⋯
再来,她就了无印象了,只记得睡前古婶坐在床边,像哄孩子似的规律拍抚着辈子。
她太累,已睁不开眼,却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嘴角。
她知道──若古婶能说话,肯定会是极其温柔的一句,「孩子,好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