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唯心是問 — 6.5 為誰都著眉端聚(五)

自那之後,韦染蘅明显感觉到男孩态度友善了许多,虽然说话依然那麽尖酸苛薄。

但她不怪他,任何人经历过那些事,性格不扭曲也难。

汉子之後又有来送过两回吃食,根据男孩的说法,两日就这麽过去了,他是以此计算时日的。

两日很长,长得足以耗尽她的体力,两日却也很短,短得不够男孩说完他的故事。

男孩在说的时候其实她是害怕的,怕他又发起狂来,只是男孩这回很平静,平静的像是在说别人的经历。

男孩说,他已经被关在地窖里五十几日了,里头本来还有其他孩子,後来全都死了,毕竟,会被关进地窖里的孩子基本上都是残的,爬着进来抬着出去,一点也不稀奇,最稀奇的是,他怎麽都死不了呢?

男孩说,他被弄成人犬後四处卖唱,只是後来嗓子唱哑了,身上的狗皮也让他一直染上各种病,真不行了,汉子们才把他扔进地窖。

男孩说,他本来住在西南方的逐日县,只是後来随着娘到东部来投靠亲戚,没想到才刚落了脚,就被抓了。

男孩说…

男孩说了很多,韦染蘅数次睡睡醒醒,他仍哑声说着话,像是在完成一个使命,等着将故事说完,他就可以将人生画下句点。

韦染蘅不喜欢这个想法,可她没办法不让男孩说下去,她正病着,病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还得靠男孩喂她喝水进食。

她都已经如此,更遑论是年幼的暖儿。

男孩并不想花心思在暖儿身上,认定了高烧不退的暖儿必死无疑,所以就算韦染蘅央了数回,他都不肯白费力气去伺候一个将死之人,一直到她发了倔,在他喂暖儿之前怎麽也不肯进食,他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掰开暖儿的嘴,强灌了几口。

只是他粗鲁的动作引来暖儿不适的挣扎,小手软软推了推他,「呜,蘅姐姐…」

那称呼让男孩手上的动作停下来,身躯僵硬如石。

韦染蘅好一会都听不见他们的动静,紧张了起来,就怕男孩一个不耐掐死了暖儿,「暖儿怎麽了?」

男孩气息不稳,像被人窒住了颈,「你也叫蘅儿?」

「嗯。」她应了声,更在意暖儿的安危,「暖儿怎麽了?」

「她没事。」男孩敷衍回应,又急迫追问,「你也叫蘅儿?你是哪里人?」

「我不知道,我前几个月落水撞着了脑袋,醒来就什麽都不记得了。」她不解他为何如此激动,侧头想了想,「但应该是圣都吧,我们整个家族都住在那儿。」

「你不是她…」

男孩长长吁了口气,她这才发现他竟是屏息以待,「圣都和逐日县差了几千里呢!八个竿子都打不在一块。不过你口音不像圣都人,圣都人说话平板的很,每个字都不重不轻的,像是秤斤论两的掐过一样,一两都不肯多,比猪肉贩子还斤斤计较。」

他贴切的形容让她旋即想起韦是问波澜不兴的语气,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真是如此,你碰过很多圣都人?」

「没,只遇过一个很讨人厌的。」男孩哼了声,「你们圣都人都招人厌烦,尤其是你,烦死人了。」

「哪有这样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韦染蘅嗤之以鼻,「你说我烦,那你怎麽不说天底下的蘅儿都一样烦人?」

「你…你…」男孩一下结巴了起来,鼻息一吸一吐的急促喘着,好半天才哼了一声,「不许你乱说。」

他说完话,随手掰了几块馒头塞入她口中,又粗鲁的灌了她喝水,极其敷衍的喂後就闷不吭声。

她一开始还不明白他怎麽就生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男孩叨叨絮絮的说了很多事,却一次也没提起过那个蘅儿,肯定是当成宝贝似的藏在心底,当然容不得她这样开玩笑,要换作是她,别人骂一句韦是问她肯定也气得直跳脚。

转念这麽一想,她马上就後悔了,「嗳,你别生气。」

男孩没回应,只是发出重重的呼吸声。

「别生气了,是我说错话。」她知道他就躺在身边,吃力的伸手去拉他衣袖,放软了声调讨好,「天底下就我这个蘅儿最可恶,简直王八臭鸡蛋。」

男孩没好气拨开她的手,依旧不吭声。

「别生气嘛──」她又缠了上去,「你认识的那个蘅儿绝对不烦人,她肯定讨喜可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活脱脱是仙女下凡来着,不像我满脸大疙瘩又嘴坏,是个灾星转世的丑八怪。」

男孩被她逗笑了,「我又看不见,哪里知道你是美是丑,只知道你臭得很。」

好啊,这是给他几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了!

韦染蘅恨恨磨牙,却被他接下来的轻微低语转移了注意力。

「蘅儿确实讨人喜欢,我喜欢她甩着发辫跳格子的模样、喜欢她哼着小曲儿编花环的模样,连她鼓着腮帮子气呼呼骂人的模样都喜欢,再喜欢不过。」男孩口气是难得的柔软,一下陷入了自己的回忆。

满院东风,斜阳暖了一树梨花。

他就藏身树上,透过重重花影看一个小小身影垂头丧气的走来,心里暗叫了声不好。

他刚闯了祸被娘亲打得四处逃窜,情急之下看见一株盛开的梨树,想也没想的就爬了上去,沿着繁茂枝桠躲进了人家院中,正得意自己虎口逃生,不料这小姑娘就来了,害他不敢妄动,怕惊了小姑娘,唤来了人。

不料她就这麽在树下站定,像生了根似的不动。

他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能看见她黑溜溜的发间一个小小的发漩,手在背後搭着手,小小的绣鞋一下下聊赖的踢着地上的尘土,明明就无聊至极,依旧不走。

「还不快滚!」他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脚都麻了,忍不住以气音骂着。

她不知是不是听见这微乎其微的声音,一下仰起了头,让他吓得心脏怦怦乱跳,抓着树枝的手紧张的发出了汗,只求这茂密枝叶能稳妥的藏住自己的身影。

所幸她抬头的原因不是因为他。

她轻轻踮起脚尖,柔嫩掌心朝上一捧,正巧接住了跌落的一朵梨花,绽出了惊喜的笑容。

他这才看清了她的五官,平凡的眉眼、平凡的轮廓,一弯向上的弧却点亮了平凡的脸庞,顷刻间春色尽溶在她的笑颜,让他初稳的心跳再次纷乱。

春满眼,喜盈腮,抵多少东风飘荡垂杨陌?

他怎麽也想不到,就那麽一瞬,就那麽一眼──

就上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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