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族,发生了叛乱。
那场叛乱发生的时候,冷英正带兵远在边境,破军院群龙无首,军中的霜族将领和士兵纷纷哗变,封锁城门,冲击皇宫。叛乱的霜族军队虽然没有直接杀害雪皇的意愿,却包围了雪国太子府,意图斩杀皇储冷沧浪。
危急万分的时候,一直被人以为远在边境,鞭长莫及的护国将军冷英,却如同天降神只一般领军出现。一场通宵的恶战过後,叛乱的霜族军队全被击溃,叛军首领被擒,供称是受烈阳之命意图杀害皇储,但烈阳本人却不知所踪。
他原本可以逃出京都冰城,如果没有冷英的话。冷英截住了他逃亡的後路,同时截住了试图掩护他逃走的冷沧泱。
再见烈阳的时候,被冷沧泱藏在车里的他既狼狈又凄惨,而冷沧泱面对冷英,再也没有了往日里清贵的模样,苦苦哀求他给烈阳一条生路,放过他,放过他们。
她说,烈阳是无辜的,霜族叛乱的事他什麽都不知道。他只是被霜族抛出去的一枚弃子,却要为族人的野心承担罪责,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何其无辜?她恳求冷英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手下留情放过他们,让烈阳和她远走高飞。他们会离开这个国家,再也不会回来。
但是,冷英没有答应。
他不顾冷沧泱的狂怒悲号,命人将她强行遣送回去,暂时禁闭在公主府内,同时拿下了烈阳,送进了天牢。
霜族的叛乱平息之後,雪皇虽然十分愤怒,却并没有如别人猜测得那样大开杀戒,令京城血流成河。除了几个叛乱的首领获罪被诛,绝大多数人都被流放,哪怕流放的都是最苦寒之地,不管怎麽样,总算是保住了性命。只有烈阳,雪皇一时不知道应该怎麽处置他。霜王叛乱伏诛,他却是霜王的嫡系血脉,并且一直都在京中,霜族叛乱之事他本来就难以摆脱干系,更何况有叛乱将领供称他指使谋害皇储。虽然没有找到确凿证据说他的确参与了叛乱,却也没有铁证能证明他清白无辜。
叛乱的罪名非同小可,就算他真的完全不知情,受到流放边陲服苦役的惩罚都不算为过,何况并不能洗清嫌疑。但他毕竟是雪皇养育了那麽多年长大的,即使疑罪在身,要如同处置别人一样处置他,雪皇有些於心不忍,但也不能就这样当作什麽事都没发生。矛盾重重之下,雪皇只好将他暂时软禁起来,留待以後处置。
这一留待就留待了一年,直到一年以後,东华之国的皇帝向雪皇发出了国书,求娶一位雪国的公主为皇妃。
华皇没有指明要求娶哪一位公主,不过当时除了冷英已经过了二十,其他几位都太年轻了一些,最大的才十七岁。其实十七岁结婚也很正常,那麽确切点来说吧,不是公主太年轻,是华皇太老,比雪皇还要大上十来岁。当然说起来的时候只是说华皇正当壮年,可对雪皇来说,老就是老。如果是华国的王子那还好说,华皇本人要娶她年轻的孩子,这是难以接受的。
雪国从来都没有弱到需要送出公主和亲的地步,因此对於这封求婚书,雪皇十分的不高兴。但她不好直接拒绝。一来两国关系一直保持得不错,二来更因为前不久华国刚刚才送来一位郡主,给太子殿下做了侧夫人。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人家送来了郡主现在向她来讨她的公主,虽然很有吃小亏占大便宜的嫌疑,可她并没有断然拒绝的立场。但雪皇也绝不肯吃这个亏,就这麽将自己亲生的骨肉当交换品一样送过去,这样一来,一直被软禁的烈阳就在此时被人想起。
因为从小被雪皇抚养,烈阳对外同样有着雪国公主之名,於是雪皇找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就是将他嫁给华皇。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流放,婚配给华皇,不可能会有什麽爱情可言,但至少做为东华之国的皇妃,衣食住行都无忧,比贬去边陲服苦役受苦受罪总要好的多。这样就终於解决了一直以来困扰她的,不知该如何处置他的难题,从此眼不见心为净。
烈阳就这样去了华国,做了华皇的皇妃,冷沧泱百般求情无果,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雪国,去了遥远的东华之国。她不能怨恨雪皇,毕竟身为一国的帝王,这样处置叛乱一族的公主已经是十分仁慈,於是,她满腔的怨恨全都灌注到了冷英身上,从此与冷英势成水火。
若不是他的冷面无情,烈阳与她早已远走高飞,怎麽会落到今天这样天各一方的地步?冷沧泱痛恨欲狂,她愤恨地诅咒他,诅咒他这一生一世,永远都是孤家寡人,永远也不会得到幸福。即使看见了幸福的影子,也只是水月镜花。
烈阳沈默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没有抱怨,没有反抗,就这样去了华国。只是,在他登上远赴华国的车辇之际,回首最後看向冷英的那一眼,眼眸中那最深沈的恨意,令人心寒如冰。
就在烈阳前往华国不久,冷沧泱也离开了雪国,这一去就是很多年。这些年里,雪皇虽然多次命人传递想念她的心情,但冷沧泱始终没有回国。
就在半年多以前,东华之国的皇帝因病去世了。除了皇太後之外的嫔妃们都被送出了皇宫,烈阳也在其列。因为没有子嗣,虽然仍受皇室供养,但待遇比起当皇妃时可谓天差地别。他在华国举目无亲,华皇在世的时候也不怎麽受宠爱,但至少不用发愁怎麽过日子。如今华皇已死,连这唯一的靠山也失去了,更加落魄,因此向雪皇写信再三请求能够返回雪国。雪皇虽然一直没有给予回复,但她的心情明显是不好受的,毕竟也在身边抚养了那麽多年,即使不曾视如己出,终有养育之情。
而这一次,冷沧泱忽然回国,并带着烈阳一起回来,看她直闯破军院对着冷英宣告此消息时的神情,冷英知道,在这件事上,父皇终究对自己心存了芥蒂。
冷英苦笑了。
事到如今,他不但为皇弟所深深憎恨,连深爱着的父皇,都认为他心狠吗?
冷沧泱是雪皇最为疼爱的爱子,当年烈阳事令她弃国出走,多年不归,一直都是雪皇心中的隐痛。如今她终於肯再次回到雪国,所以雪皇欣喜之下,为了留住她而终给予了最大的恩典,将烈阳完全赦免并允准他回到雪国。之所以事先没有告诉冷英,个中的原因,冷英不愿去细想。
“原来是这样。”温雅若有所思。
即使是在这样宁静美丽的雪国,美好的表象下也存在着鲜明的权力倾轧,但再想一想,又觉得实在是很正常。只要有人生存的地方,利益的争斗就是不可避免的,何况宫廷一直都是权力交战的中心,利益关系最错综复杂的所在。
“听你的说法,你和那个烈阳曾经也是朋友。如果当初不是被你断送了後路,他应该已经和冷沧泱双宿双飞了,不会有後来被迫嫁到华国的事。冷英,你诚实地告诉我,这件事,你真的没有後悔过吗?”
沈默了片刻,冷英还是如实地回答了她。
“没有。”
“我和他固然有私交,但正如我并不只是冷英,他也并不只是烈阳。他既然是霜族的公主,又有明确的供词称他涉嫌,那麽,在没有确凿证据表明他无罪之前,就不能认为他无辜。所以,我不能徇私情,私纵了他。纵然为此怀恨,认为我残忍无情,我也依然不能。”
温雅看了他一眼,显得有些怔忡。
在她的心中,冷英一直都是温柔的。这样铁面无情的他,她从来未曾见过。仿佛生平头一回认识到他一样,她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麽好,又觉得如果什麽也不说,会不会让冷英觉得她也认为他无情,她也在责备他?
凭心而论,她有些可怜烈阳和冷沧泱,有情人难成眷属,被迫分离。但人都是有立场的,更有亲疏之分,再觉得别人可怜,她也不会为此去站到这个世界上与她唯一最重要的人的相反立场上去。
“以你的立场来说,你并没有做错什麽。”她说:“只不过……我只是觉得他们有点可怜而已。如果烈阳的确什麽也不知道,那他真的是被自己的族人连累苦了,送他当质子不说,叛乱失败了还不忘记拖他一道下水,他们真的是他的族人,而不是仇人吗?”
冷英沈默不语,这也正是他心中纠结之所在。他不後悔自己的选择,却不能不为之遗憾。烈阳的遭遇,他深感歉意,可若事情重来一遍,他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世上有很多无奈的事,这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件。或许,从烈阳被霜族送到冰城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他的命运。族人的野心,叛乱的代价,将他卷入命运的漩涡,身不由己。
楼王镜月府的邀请,去还是不去?以冷英本心来说是并不喜欢温雅去的,但他知道,哪怕自己再不喜欢,也不能因此而阻止温雅。
温雅是他的驸马,也已经算是雪国皇室中人,不论喜欢不喜欢,适当的社交是必不可少的。
“我一直以为雪国非常的宁静安祥,只因为是有非人的捣乱,还有魔神的阴影,才隐藏着让人不安的动荡。没有想到,即使有着这样巨大的外在威胁,也阻挡不了霜族想要叛乱的野心。那如果没有了非人和魔神呢?雪国还会是现在这样子吗?”
“我……”冷英叹息了一声。“我不知道。”
如果没有非人,没有魔神,不仅是雪国,就连这个世界的格局会变成怎样,他都无法预知。四国的力量平衡建立在一致抗衡非人的基石上,各国内部的权力倾轧也因为外在种群的强大与威胁,都维持在了最低的程度,纵有不和,纵有争斗,谁都不敢轻易超越底线。一个强大的异类族群的存在,却维持了人类内部微妙的和平,非人的存在未必只有负面效应,而魔神的阴影,也未必只能带来黑暗。
平衡,在种种危机与机遇之中找到平衡点,在严酷的生存危机挑战下,对内保持最大限度的团结,维持自身种群的发展,才是这个奇异的世界既危险又和平的最大原因。
“算了,先不说这些了。冷沧泱和你有仇,却请我去镜月府,这事你到底怎麽看的?”
到底是真心相待的家人,有话可以只管照实说。冷英沈吟了一会儿,说道:“我这位皇弟的个性,怎麽说呢,很清贵。虽然她憎恨着我,不过以她的性格,也不会特意和你过不去。她请你前往镜月府,并不仅仅因为你是我的驸马,更因为你是大祭司从天外召请而来的尊贵客人,所以想要更多的了解你而已。不过……”
犹豫了一下,他又说:“你要是真的觉得这种事很麻烦,懒得去那样的场合应酬,我也不是不可以,替你回绝。”
“不用。”温雅摇了摇头。
他替她回绝当然容易,但以後他的名声恐怕就更不好听了。她不喜欢他总是被人说,那对他太不公平。她非常反感别人躺在他的功劳簿上还总在背後编排他,以看他的笑话为乐,想一想都让人心寒。
她拍了拍冷英,以示让他安心。
“去就去呗,怕被围观难道我还不敢出门了吗?楼王镜月府又不是龙潭虎穴,不就是去吃一顿饭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
冷英略微低头,想了一想,又笑了。
“你既然愿意,那都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