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煜和我难得的出了远门。
前夜他在我身旁枕着手臂,若有所思,背着乳白色月光的他看起来有点神秘,深黑色的眸子在几乎没有光线的情况下,像是要把人给吸进去的危险。没有沾枕就睡,近日来都是如此,总是要在床头灯下翻阅几本杂志才甘愿入眠。
耿煜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开始用茧包裹住自己,不动声色,静候什麽来临。
「明天陪我去个地方吧。」耿煜说。
我将因为倦意变得异常沉重的眼皮掀起一条缝,耿煜明显的轮廓在暧昧不明的月光之中,有着静谧的美感。我不由得回想起第一天与他相遇的画面,不是很清晰,模糊的,夜店的光线也如现在一般昏昧,耿煜站在离我不远处,笑得很是和煦。
那时候他与现在相差无几,面容仍是英俊清朗,只不过眉间不总是锁着忧郁,还夹杂一点点年轻人的青涩洒脱。他是那样的耀眼,举着杯酒向我致意,我那因为些许酒意还浑浊的脑子不是很能相信,从他口中吐出的,居然是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求婚字眼。
我很草率的答应了,毕竟没有什麽人或事再能够牵绊我,左右我。过去与未来,都被蒙上一层灰,挫败得教人无法参透,而我宁愿把握一个有可能渺茫的机会。
我的点头,让耿煜从庞大的压力之中解脱,但同时也失去他最珍爱的人。
教堂中的彩绘玻璃很是富丽堂皇,被玻璃洗得斑斓的阳光,染花耿煜的眉眼和白色西装;我手上纯白的捧花,在耿煜誓言般的吻後抛上空中,是谁接住我不知道,反正我这里的人来的就只有两个:我的主治医生,还有曾经很照顾我的婆婆。
与他那里座无虚席的盛况比起来,更显得我孤弱无力。
走过这些年,耿煜对我百般呵护,也许是为了弥补,很多事情他都睁只眼闭只眼。
比如说,少年。
面前的男人见我没有回答,大概以为我是不想出去,低声喃喃一句「没关系」,微微阖上眼睛,准备睡了。
「……我要去。」
耿煜眨眨眼,他眼角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点点的细小纹路,眯眼朝我笑的时候,变得好明显,也很性感。他伸手在我头上摸了把,我握住他的手,耿煜骨干修长的手指微屈,温度从乾燥的大掌源源不绝的传过来。
我的眼眶酸涩,闭上眼,把身子又往他那里靠一些。
耿煜没有回绝我,因为他是那样温柔,好听的嗓音在夜色中有着一种难以明说的魔力,催促我快些沉入梦里。
对他早是种依赖。
『所以你现在在车上?』
「嗯。」
男人在电话那头稍作静默,後来用很开朗的声调和我说:『祝你玩得开心。』通话在下一秒被硬生生结束。
我皱起眉瞪视手机,耿煜在旁边发出笑声。还能说什麽呢?苦恼的放下手机後我打开收音机,播着Natalie的Shiver,很是轻快的节奏,充满知性美的沉静嗓音为这趟旅途增添不少气氛。
「是他吗?」耿煜问,隔着墨镜,我好像还能看见他眼神中内蕴的光芒。
我不出声颌首,窗外的风景明媚,不过可能是假日的关系吧,车流量一多,排气管排放出来的废气把水蓝的天都给燻黑。远处山岚隐约透露些雷阵雨的架势,浓厚的聚头一块,这种夏日惯有的天气让我心情有点沉闷。
耿煜轻松的说,「看来是吃醋了。也难怪,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而他却只能像个委屈的小老婆,每天都在看你什麽时候去宠幸他。」我忍不住笑着打了他的肩膀一下。
「才不是呢。」
他侧眼看过来,若无其事的问起,「都记起来了吗?」
「大部分。」
「那麽,不会再忘了吧?」
我看着自己交缠在一起的手指,指头泛着很健康的玫瑰红,这种颜色让我想起男人刚睡起来红扑扑的脸颊。好不容易才快拼凑完成这幅拼图,如果又将男人自记忆中抹煞,我无法想像再次被我当成陌生人的他,会有怎样的表情。
我想起他的父亲。
到底是如何的绝望,才会让他有勇气结束生命。
不寒而栗的想法令我忐忑不安,我看向耿煜,不由得佩服起他的坚强与韧性,不管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委屈,他永远一笑置之。
我在猜该不会是那个人给他的力量。
「那个人应该还在等你。」我这麽说。
耿煜叹口气。
「不管等不等,都已经太迟了。」他的声音被压抑在喉间,像在隐忍什麽,而我在窗外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景象,满山的墓碑,几乎矗立占满每一寸我看得到的绿。
我下意识的捂住发出呜咽的嘴巴,耿煜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将车开到离墓园很远的地方停下。下车後耿煜领着我的手往山旁浓密的树林中走去,高耸的树影遮盖住大部分的光线,只留下泥土地上铜钱似的碎影,树叶让给吹动的时候,细碎的影子也跟着摇晃,像被吹落的枯叶。
耿煜和我继续往里面走,直到我们面前出现一座没有名字的墓,刻意与世隔绝的乾净,不染灰尘,黑色大理石面上映出耿煜没有表情的脸。
是那个人沉睡的地方。
我陪耿煜走上前,他眷恋的用手指抚过也许是与那个人最後见面的日期。
「若是知道陪在我身边的人是你,不知道他会不会开心点。」耿煜微笑,「他喜欢像你这种善良的人。」
我忍住随时都可能夺眶而出的眼泪,乱七八糟的拼命回他「嗯」,耿煜见我这样子仅是没好气的一笑,将我拉到他身边蹲下。
他低垂着眼,声音放很轻,「他讨厌看到人哭。」
我连忙擦乾泪水。
之後他又和我说着那个人的事情,「每次看到有人流泪,他总会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直要那人闭嘴。」耿煜的头发让风吹乱了,「明明是个温柔的人,却又装成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我们分开的时候,他也只是说了句『滚远一点』,然後在我回到我爸那里的时候,一个人安安静静从这世界消失了。」
他将前额靠在冰凉的碑石上,闭上眼,轻轻吻在上头。
「如果我可以再有勇气一点,也许结局就不该是这样写了,对吧?」耿煜坚毅的唇角扭曲成一个无力的角度,他红了鼻头,哑了声音,却是一滴泪也不肯掉。
我则是把头靠在他身上,一双手不住微微发抖。
耿煜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将自己禁锢在缄默当中,他一直反覆抚着上头的字。
「……请你一定要和他走到最後,遭遇再大的困难都不能把手给放开。」他顿了顿,「明白吗?」
耿煜见我点头後,站起身来轻声说「回家吧」,回头看了那座坟最後一眼,他头也不回,和我离开这片像是随时都可以把我们给吞没的树林。
我很想说这不是他的错,世事难料,这一秒握紧的,不保证下一秒不会遗失掉。
怪只怪造化弄人。
相比起来,我和男人真的是幸运太多,但若只能用耿煜的不幸来让我对与男人间的感情有所庆幸,不免怀疑我对男人的爱,纯不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