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走得很快,接近月底时天气的凉意更深,似乎是入秋了,尤其到了傍晚还得穿一身洋装,彷佛邀请冷风灌入衣内一样,令我不时打颤。
可是没办法,今天是公演的日子。
站在後台,我的双手因为紧张而有些出汗,而且冷气又强,使得我的手指末梢是冰冷的,这阵不识时务的僵化让我忍不住紧绷。
也许是查觉到我的焦虑,上场前,梁立辰弓起手肘,让我挽着上台。
「有我在,相信我。」他扬起一贯舒服的笑,放低音量。
我轻轻点头,贴近他的手臂时,那股令人安心的气味替我褪去不安;尔後我伸手勾上,待榆雯走回後台以後,我们才跨出步伐。
上台之後才会知道那种目眩的感觉,因为除了前排以外,台下是一片黑,可在这片黑当中,我仍能感受每个座位都有人影,但几乎每张脸都是面无表情,像魁儡。
我快速扫视过一次前排,才终於找到寥寥无几能够认得的脸孔,来自木雕社的社员、佑伦学长、还有承轩学长。
此时的我大概不太敢对上佑伦学长的视线,因为他撑着的笑容太牵强,那醋劲十足的眼光,紧紧锁在我跟梁立辰交搭的手肘,我无法忽略那道目光,却也无从避免这件事。
明明只是礼貌性的距离,他却那样看着。
压迫感太炽人,终究只能抛开视线,好让自己心无旁鹜地浸身於琴键谱出的乐曲,至少暂时。
这是我跟梁立辰至今配合过最好的一次,因为这一次,他不只是独自走进音乐的世界里,甚至领着我一起闯入,毫不保留的让我走进他的世界。超乎我想像的是,萦绕四周的除了有生命力、有遗憾,最强烈的是孤傲。
彷佛一无所有只剩傲气。
直到如雷的掌声四响,我才再度看见他对着台下那完美至极的笑颜。曾经我以为这抹笑唯一的瑕疵就是不真,此刻我却忽然懂了什麽,为何他总似笑非笑。
可是我没有机会开口确认,视线便先落在穿越人群而来的木雕社社员、跟学长他们。
梁立辰朝他们点头致意,「希望演出还满意。」
「那当然阿!学长真是名不虚传!刚入学就在学校听过太多你的风云传言,才觉得一定要来一探究竟。」其中一名社员兴奋的紧抓梁立辰的手,由於晃动过於激烈,我下意识的退开,保持点距离。
她是大一的学妹,继我入社後,木雕社新进的第二个女生,很显然的也是梁立辰的爱慕者之一。
梁立辰倒是没有半分不耐,只是轻松的留下一笑,然後朝我们点头便收手离开,从我身边掠过时,他在我耳畔留下风一般的低喃。
──「弹得很好。」只有我听见。
佑伦学长将我拉了过去,或许是不自觉,他扼住我的力道太大,我忍不住皱眉。
「你这表情是不适应掌声太大吗?」这时站在一旁的承轩学长才终於出声,还不忘漠然一笑。
我知道他是刻意这麽说的。
佑伦学长一愣,彷佛意识到什麽,暗自放轻力道,我一时之间也不晓得该说些什麽才好,就只能润润乾涩的下唇,对承轩学长乾笑。
他似乎也没有要刁难的意思,就只是丢句不打扰便带着其他社员离开,然後又只剩我跟佑伦学长两个人。
「学长怎麽了吗?」我半试探性的问。
佑伦学长摇摇头,柔声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只是我在想,下个周末再带你上山一次。」他伸手抚过我的脸庞,我有些发愣的僵着身子。
「好啊。」我没有思考就回答。
因为我知道不能思考,要是想太久的话,学长又会胡思乱想的;我不要他不开心,所以什麽都好。
「你不会想知道为什麽吗?」他挑高眉,睁着眼的表情有些无辜。
「只要是跟你,都好。」这句话也是未经思考的,在适应情侣关系前,我好像反而先适应了这种瞒天大谎。
如愿的,我见到他眼里堆满的笑意,宠溺至极,而我却快要溺死在这丰盈的温柔里。
就只能逞强的微笑,只有我知道。
星期三唯一的一门课由於教授请假放掉了,结果变成没有课的状态,我将课本拿去木雕室放之後就独自上街,不知不觉晃到佑伦学长家附近。
我走过熟悉的公园,下个路口旁的死巷却使我驻足,起先我站在巷口迟疑了一阵子,不过最终,我仍端着黑咖啡,放缓脚步就这麽走了进去,彷佛能在尽头找到什麽。
也许这就是迷惘,有时候我会希望学长对我可以少一分温柔,因为那样的话,我的愧疚感或许就能跟着少一分。
可他始终没有,像是浅意识里要惩罚我那样,柔情似水的惩罚。
好一阵子,我窝在这道死巷的角落任风吹拂着,一感到恍惚就咽下咖啡醒神,直到杯子都空了,我也感觉全身抽空,连带力气都不剩,就要走不出这算不上深长的巷子。
我紧缩着身子,无法克制发颤,甚至不晓得自己究竟是身冷,还是心冷。
我很想问老天爷,我能不能就躲在这,再也不出去,可那始终只是自己的任性,因为就连这里也不是我的归属。
我彷佛没有归属,终究也只能离开这里。
正当我起身,远远却看见对巷的他;但这次我没有逃开,不只因为已经无处逃了,更因为我疲惫得早已逃不开。
就这样,他直望着我,穿越马路,直达巷口,最终停在我身边朝我伸出手。
「怎麽又来这了?」他眉头微蹙。
「你真的不该还来找我。」我没有借助他的手,也避开他如潭的眼,单靠掌心贴墙,支撑起自己。
对於他的出现,我再不意外。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怀念我们的拥抱才来这。」梁立辰不以为意的将手收回,似笑非笑的诉说着。
只是这次我不再觉得不真,因为自从公演那刻起,我知道他在释放讯息,他不快乐的讯息。
我揉了揉太阳穴,直言不讳:「为什麽你有这麽深的不快乐?」
他很明显的一愣,随即敛下笑容。
静默半晌,他才沉着嗓音,「因为必须放弃挚爱。」
「难道放弃音乐这件事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我握拳。
「我有非听爸的话不可的理由。」他将双手放入口袋,背贴着墙。
我望着他阴郁的侧脸,才发现此时的他跟自己很像。
倔强。
在我还没想到该说什麽才好之前,他侧过身与我贴近,用那极其深邃的目光望穿了我。
「但挚爱指的不是音乐,而是你。我的人生可以照我爸想要的去走,但唯独你,我不能输掉你。」这一瞬间我们距离太近,近得抢走彼此的氧气,我也因此乱了气息。
「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不能继续陷下去。」我往後退回墙角,好让我们之间的距离再度腾出。
「你不懂。我也曾想过就这麽成全你们吧?可是当我告诉自己要放弃,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不愿意放手,放弃你,好难。」他如潭的双眼蒙上一层折腾的颜色。
无奈我还是得选择对着他黯然神伤的面孔,说出残忍的话。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是你的梦想。所以,抽身吧。」我的声音在起风的暗巷里扩散,冲击着他、也撞击着自己。
他垂眼,「要是我办不到呢?」
「那你会受伤。」我强迫自己望进他孤傲的眼,即便知道他会落寞,话却总说得太快,而言语转为利刃,狠狠在他心上划出刻痕。
「虽然不介意为了你受伤,」他扬起一抹浅笑,「但我会努力的。」
那抹笑对我来说还是太苦涩,可是我就只能沉默,因为没有退路了。
刻痕已烙下,即使遍体鳞伤都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