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冬日的雨特别顽强，雨势不算大，却绵延不绝，一场雨从傍晚开始连下了好几个小时，紧密的气窗阻挡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只留下一幅灰蒙蒙的景色。
房间里很安静，除了偶尔出现餐具碰撞的声响，没有人说话。
空气又湿又冷，我小心翼翼的吸了吸鼻子，喝下最一口汤，抬起头，看见晔希面前餐盘还是完完整整的一份，一口也没被动过。
我放下碗，乾巴巴的说：「我吃完了。」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今天的汤满好喝的。」
「是啊，我也觉得挺很好喝的，萝卜很甜。」阿姨附和，看了晔希一眼，「儿子，你要不要喝一口看看？」
晔希板着脸，用沉默代替回答。
「你这汤已经凉了。」阿姨用手背碰了碰晔希的碗，「这样吧，我再去拿一碗。」
「阿姨，我去吧。」我忙先一步站起来，起身正要拿过餐盘，被晔希伸手一档，「不必了，换了我也不会吃。」
「晔希……」
嘴角一翕，我正想说些什麽，阿姨已俯身拿过我手中的餐盘，「我还是先跑一趟吧，再晚说不定就没有了。」
说着，不待我们反应，便手脚快速地走出了病房。
我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几天，让晔希吃饭成了我们最严重的难题。
晔希本就吃腻了医院饮食，手术过後胃口更差，饭量不到平时的三分之一，刚开始，我们好说歹说、威逼利诱，多少还能哄着他多吃一点，然而时间一长，晔希的耐性渐渐磨光，我们好话说尽也不愿吃一口，有时候逼得紧了，他还会发脾气，好几次我都看到阿姨躲在门外偷偷抹泪。
我抿了抿唇，无奈地看向晔希，「待会阿姨回来，你好歹吃一点，哪怕喝一口汤也好……就当作是让阿姨放心吧。」
「说过了，我吃不下。」他面无表情。
「我知道你没胃口，但没胃口不代表不需要吃东西吧。」目光落在晔希苍白的脸上，脸颊的消瘦衬托的颧骨突出，本就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如今愈发凌厉……我垂下眼睑，轻声地劝：「晔希，不吃东西身体是不会好的。」
「身体不会好？」他嘴角微微牵动，彷佛听到了什麽好笑的事，「难道我好好吃饭，病就会好吗？」
「这……」
我神情一滞，而晔希眼底的讥诮更深，「回答不了吗？」
「我不吃饭，身体不会好，吃了饭，身体也不一定会好。」他看着眼前的碗盘，冷笑一声，「这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还真多。」
我喉咙发紧，悲哀的发向自己竟无言以对。
正僵持着，忽然门被推开，阿姨端着热汤笑盈盈地回来，「儿子，这碗我舀了很多料喔，你趁热喝。」
「妈，我说了我吃不下。」晔希呼出一口气。
「你先喝喝看，喝一口就好，说不定喝了你就开胃了啊。」
阿姨彷佛没有察觉房里气氛古怪，一面说笑，一面翻搅汤匙，确定温度事宜後，巴巴的把碗端到晔希面前。
然而她的满心期待，只换来晔希皱着眉头别开脸。
「晔希，妈知道你不喜欢吃医院的东西，但是这汤妈喝过了，真的觉得不错。」阿姨苦口婆心，「你喝一口试试，一口就好，你今天一整天没吃什麽东西，好歹暖暖胃……」
「要我说几次，我真的吃不下，现在闻到食物的味道就想吐！」晔希愈加不耐，「你们那麽想要我吃东西的话，就等昏迷再说，到时候你们就插鼻胃管，想我多少食物就灌多少食物，我绝不反抗，行了吧！」
什麽昏迷……我心一堵，不可置信的瞪向晔希。
「你这孩子在说甚麽傻话，那鼻胃管灌的是流质食物，可比现在这样难受多了。」然而阿姨不以为杵，仍好声好气的哄着：「你乖，多少吃一点，妈不骗你，这萝卜真的很甜，你看，我跟小诗都已经吃了－－」
「所以说谁让你们吃了！」晔希忽然勃然大怒，「整天吃吃吃，烦不烦啊你们！有人求你们跟我吃一样的东西吗？少自以为是了！」
阿姨微微一怔，「晔希，我们不是－－」
「闭嘴！」他怒吼，扫了一眼桌上的碗盘，蓦地伸手把它们全部挥落在地！「这种连狗都不屑的食物，你们爱吃就自己吃个够吧！」
框啷一声接着一声，碗盘餐具纷纷落在地上，护士闻声赶来，看到眼前场景，眼中闪过了然，还算镇定，只是在瞥过阿姨後脱口喊道：「邵太太，你的手！」
我这才看到阿姨的手臂被烫红一片，衣摆、裤管上也沾上了大片汤渍，吓得我立刻跑过去，「阿姨，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只有手弄到一点而已，冲一下水就好了。」阿姨连连摆手。
「话不能这麽说，虽然隔着衣物但还是有可能烫到的。」护士道：「邵太太，还是去确认一下吧，你这手最好也包紮一下……」
一面说，一面上前搀起阿姨往外走，我连忙跟上去，却在门口被阿姨拦住了脚步。
她笑了笑，「没事，别担心，我去去就回。」
虽然是对着我讲，音量却大声到里头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下意识的回头，正好撞见晔希担忧夹杂着懊悔的面孔，见我看过去，匆忙又狼狈地别过脸。
我叹口气，弯下腰收拾起地上的残羹。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想的都是晔希说「世界不公平」时的神情，一晃眼就到了天亮。
顶着两颗黑眼圈到学校时，润润还惊呼：「你昨晚熬夜念书喔？」
我看了一眼晨考卷上惨不忍睹的成绩，唯有苦笑。
午休过後照例打电话询问晔希的情况，意外的从阿姨那得到消息：晔希中午用了一碗饭和小半碗汤。
「真的吗？」我心一喜，然而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就听阿姨苦涩的又道：「然後全吐了。」
於是我刚扬起的嘴角就这样僵在了半路上。
「还好吐出来就好多了，没再腹痛，现在已经睡了。」阿姨让我放心，自己的语气中却满满的都是担忧，「医生说再这样下去会营养不足，建议我们买倍力素，我会再跟你叔叔讨论看看……」
挂上电话，整颗心都是沉的，正想上网查查营养产品的评价，却被同学告知班导有找。我只得收拾心情，把手机放下。
一踏进教师办公室，就察觉气氛不太对劲，班导还算亲切的招手让我过去，眉宇间却透露出一股严肃。
「小诗，听说你昨天没有留晚自习？」
我一愣，「我有交假单……」
「我知道你有请假。」班导打断我的话，「可是小诗，你请假的原因老师不能批准。」
「请问，我的原因怎麽了？」我不明就里，小心翼翼的问。
「小诗，班上其他同学不能参加晚自习的原因，都是去补习班或是有家教，你的却是因为要去医院探病，这……」
「老师，这是真的！」我急急道：「我有家长同意书的！」
「老师当然知道你没有骗人。」班导为难的看了我一眼，「如果是直系血亲还好说，但男朋友？很抱歉，这我真的不能受理。」
男朋友又怎麽了？
我深吸一口气，勉强按奈住心头的憋屈再做辩解，然而任凭我磨破了嘴皮老师也不为所动，甚至语重心长道：「小诗，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现阶段最重要的是什麽才对，别因为谈恋爱而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
什麽叫大好前程？什麽现阶段最重要的事？
我只知道现在我男朋友得了癌症，吃不下睡不好，每天每天都很痛苦……
见我涨红了脸，班导居然面露欣慰，拍拍我的肩，「加油，等你考上好大学，要交几个男朋友都可以。」
我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对她咆哮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