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息止,繁花沉静。
榻亭之外,层层蓝纱让丝线束至两侧,榻上、一人身躯不动、幽幽而卧,似是陷入深眠,但那张幽艳面容,不安地绷着,柳眉微蹙、蝶睫细颤,额角复渗出几颗细小汗珠,宛若被深深困锁在魇梦之中,无处可逃。
榻边,两抹身影伫立,让月光在草地上将影子拉得绵长,一者面色恭敬、一者忧心忡忡。
「媂君无事的,只是饮了夜沉香,方陷入沉睡。」让御清绝着急唤来的凝霜,上前探看了下君海棠状况,如是告诉御清绝。
「夜沉香……是方才之酒麽?」御清绝疑惑地皱起剑眉,「若有此酒效,为何吾等各饮半盅、吾却不受影响?」
「此酒只对媂君体质有效,常人嚐之,不过寻常酒水。媂君近日因受难眠之症所苦,须夜夜服饮夜沉香,方能入睡。」
「难眠之症……为何?又是何时开始的?」
「大约……是两三月前,原因的话……凝霜不知……」凝霜声嗓恭敬,回应却有几分迟疑。
御清绝心下一凛,因为两三月前,正是自己与君海棠决裂、不再夜夜前来云深不知处的时间点。他眸光落在沉睡的君海棠身上,其中渐渐多了几分沉郁。在自己不察的时日里,她竟有此变故。望着那张睡梦中惶然不安的面容,御清绝抬袖替她轻轻拭去额角汗珠。
「为何海棠看起来如此痛苦?是夜沉香之故麽?」
「不是……夜沉香对媂君并无副作用,但不知为何,媂君服用夜沉香後,总是如此……」凝霜望了一眼榻上的君海棠,无助应道。
「嗯,吾明白了……你先下去休息吧。」御清绝吁出一口长长吐息,挥退了凝霜。
凝霜退下後,御清绝侧了身,在榻缘坐下,上下打量君海棠状况,虽是沉睡,但那张宛若让魇梦所吞噬的惶然面容,宛若置身猛兽牢笼中,奔窜而逃却不得脱身的惊惧,教御清绝看得不忍。
偶尔,君海棠唇齿间会溢出几声模糊的梦呓,似是沉吟、又似唤叫。
御清绝微微伏下身,将耳畔凑在她唇边细听,听着君海棠的梦、她的呓语。可听清了,心中却更趋沉重哀伤──因为她正梦见自己的幼年。
他探出手、欲摇醒她,可手臂尚悬在空中,他又迟疑了。担忧若此时扰醒了她,难眠之症将让她再难睡下。
蓦地,御清绝心思一转,从榻边轻轻起身,雅袍阔袖一拂,榻边登时布摆好一张琴桌、与他随身神琴。息止的夜风,又开始幽忽流荡起,卷起枝梢与地上落花、於空中旋舞飞扬,宛若许久未见此琴出现於此,俏皮地欲争先拨弄。
御清绝背对着君海棠、靠着床榻,在琴桌前撩袍坐下,修长温雅的十指按上琴弦,登时,悠缓曲调若涓流、若细水,从琴弦淌流而出,温柔地淹漫这方云深不知处、淹漫寂然无声的二人。
此景,如先前御清绝夜夜来至君海棠榻边奏琴伴眠一般。在那层瑰丽虚幻的谎言被撕裂前,那是他心中一场最温柔的梦。
如今,瑰梦如烟幻散,他却发现、自己仍愿意倚在君海棠榻边,抚琴伴她一夜安眠。
她不是自己十数年来在心底所勾勒的模样,又如何?她以谎言诱骗自己,又如何?先欺骗了自己的,并非君海棠,而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认。
『她是海棠、便做一朵海棠吧。』
原来真正将一个人牵挂上了心头,便再也无余计较她的模样;自己没有办法将她从心上放下,便只能这样一直牵挂下去。
「呵……」拍点起落,琴音琤瑽,蓦地掺入了一声释然低笑。随即,曲调一转,那首已许久未曾拨奏的梅花引,自修长如游的指尖幽幽淌流出,多少静夜里、望着佳人沉眠的思念,宛若在这一方空间中,重新被释放了出来、充斥云深不知处这方海棠繁花之野。
人至云深而不知所处;至情深而不知所迷。
飞花在御清绝数十年月的思念之中,婉转旋舞、婉转凋落。以往让他弹得迟疑而压抑的梅花引,终於在他指尖无所顾忌地悠扬。
身後,君海棠因梦魇而惊惧的面容、因不安而喘促的吐息,顺着琴音渐渐松懈、平缓下。
因为那场在她梦魇中无尽轮回的雷雨幽夜里,出现了一道陌生於此梦境的男人身影,甘愿披着一身狼狈风雨,将她自挣脱不开的兽父臂膀之中轻轻拉出,然後温柔拥在怀中。
那一刻,梦里的兽父、梦里的黑夜,瞬间消散,连同那名陌生的男人,四周变幻成漫天若雪飞舞的海棠繁花──这一回,沾落她一身的,是真正纯粹而无暇的白。
年幼的君海棠伫立在飞花之间,伸出了瘦弱的双手,紧紧地环住自己纤瘦的身躯,拥抱那男人留在自己身上的温度。
此後,不再有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