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失魂落魄的把只吃了两口的餐盘拿去倒掉,冲出店门把自己甩上单车就往那间套房的方向死命的骑。
老旧的单车疾驰在老旧的红砖路面上,硿隆硿隆。
曾经熟悉的街景呼啸而过,被压缩密实的回忆滚滚坠落在她空荡的心底,硿隆硿隆。
将车砰的一声甩在公寓门口,拔腿就往楼上冲,勉强压制住抖个不停的手掏出钥匙插入锁孔,试了三四次终於打开门。
以为迎接她的会是一整片空空荡荡,但定睛一看她才发现房里其实没有想像中收的那麽乾净。
好几件不常穿的厚外套内搭裤薄上衣还摺叠整齐塞在帆布衣橱的底层(照例是皱巴巴的)。课本参考书一落一落的绑好了,宣示主权一般,大摇大摆的占据房间中央的地板。平常少听但老是宝贝着的CD还被慎重的照字母排在架上,一张一张收在塑胶套里。老派但有设计感,保养良好的CDplayer静静蹲踞在旁,插头都还没拔…
这些东西,有的都打包好了,有的还宝贝的收着没有拿,怎麽会就这样放着,说不要就不要?
事後看来,这房间比较像是仓皇逃逸的主人遗弃的模样。
仓皇逃逸?躲谁?
她讷讷的站在房间中央,环视着这一切,突然心底升起一股恶寒。
不对劲。一定有什麽事情不对了。为什麽她会笨到没发现?
她走到已经蒙上薄薄灰尘的书桌前,正中间摆着厚厚的两本笔记本,上头是学姊不甚漂亮但刚硬的字体,法学绪论。
她抓起那两本笔记本,一张黄色的便利贴安静从中滑落,躺在地上。
詹如晦:
期中报告和期末考各占50%,报告的分数应该很高吧。如果这样还不过,那我也没办法了。这是以学姊身分给你的最後一点忠告,大四很忙,再修这堂课负担很重,快修过吧。这是我最後能帮你一点的事了,当作是你陪我躲雨的一点谢礼,好好收下把这学分拿到,不用客气。
P.S.如果真的读不完,最後面有贴标签的是重点整理,考前记得看一下。
就只有这样吗?你想说的,就只有这样吗?不用客气?开什麽玩笑啊?
她绝望的翻过纸条背面,甚至愚蠢地拿起那张纸对着灯透光,当然没有什麽密码,空空如也。
你就是不会知道。
喜欢我特别为你做的表演吗?
恍惚之中那些曾经深深伤害她的经典台词强烈的朝她冲撞而来,她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试着了解学姊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什麽心情。
什麽表演?
什麽样的表情?
为什麽她竟然会没注意到,当时学姊的表情?
现在想想,那样泰然自若的,漫不在乎的模样,才不是一向凶狠又难搞,小心眼又爱记恨,没耐心又暴躁,什麽都不喜欢说清楚,反正只要不爽就先以可怕的瞪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学姊该有的样子。
但到底是什麽表演?到底什麽样的表情才是学姊真正的模样?
一切都不对劲了。
她心乱如麻的蹲坐那张学姊惯坐的椅子旁蠕动着肩膀,茫然地盯着椅子边缘上一个小磕碰,却已经没有人会轻轻踢她的上臂,和她说话。
以前学姊最习惯坐在那张椅子上读书,读的时候专心,常常连几个小时都没有起身过。
木制的,坚固的椅子,连椅垫都没拿走。那张被学姊坐到皮都磨破了,却始终都没有嫌弃过一句,细心地定期清洗的芥绿色布制椅垫。
穿得旧旧皱皱的退色衬衫,一套女篮校队的球衣,17号的7已经开始剥落(所以学姊打过校队?)都折叠的仔细放的整齐。翻得烂烂破破但质感还算不错的活页笔记本,上头永远都是同一个牌子的黑笔写出的古怪字迹。已经脱线绽边,但感觉用起来很舒服的袜子和毛巾。长期使用下磨耗得都是屑屑,但颜色仍然可爱的巧拼。脚跟处有深深凹陷,合脚的邋遢塑胶蓝白拖鞋。床边一只长的怪异但可爱的动物娃娃,已经有点秃头,看的出来主人的手喜欢放在哪里。从这高度仔细一看,床底甚至还有一颗老旧但擦拭乾净,颗粒都磨平了的篮球…
她酒醉般蹒跚的在小小的房里踱步逡巡,检查着所有学姊遗落下来的物品,试图找出一点学姊留给自己的讯息,或者好歹是一点蛛丝马迹。
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满布着学姊生活的痕迹,所有的,大大小小的东西,看起来就是学姊会喜欢的物品,都有学姊的气味。
可以想像,学姊一定很用心的建构自己的小城堡,在这些熟悉而且喜欢的物品之中感受到安全与牢固。将自己安置在这个小小的宇宙之中,隔绝掉外头那个过於逼压,消耗心神,充满虚假礼节的世界。
闭上眼,她甚至可以轻易的想像在某些下雨的,天气不佳的日子里,学姊窝在这间小房间里,一两天都不出去。
剩下的东西你用的到就留着,用不到就清掉好了。
离开的那天,学姊站在楼下无所谓的这麽说,一次都没有回头看过楼上。
不是。
不是,那个她认识几个月,一起生活,令她莫名迷恋的学姊远远不是那麽潇洒而随意的人。
如果都不用,干嘛打包?如果可以那样随意的处置,为什麽平常还要那麽宝贝的呵护?
怎麽可能,东西都还丢着,说走就走?而自己怎麽会就这样被骗得团团转,还那样认真地记恨着,连挽回都没用尽全力?她明明就是最该看得出学姊哪里不对劲的人不是吗?
她呆滞地转头,失焦的眼神落在松木架上的三排CD上。学姊平常很节俭,少数多余的花费不过就是烟和音乐。
那些专辑照着英文字母顺序,乐手和年份排列的整整齐齐,透漏主人平常吹毛求疵到近乎强迫症的作风(要是平常她胆敢乱碰这些东西,即使只是一点点的位移都会被揪出来,得到好几个记恨意味浓厚的怒目瞪视,附加磨牙音效)。
是一些自己平常不会想听的曲风,独立摇滚或团名很奇怪的重金属,还有几张交响乐合辑,陌生而无法令她提起兴趣,她一张一张抽出那些专辑看着,却无法从中了解些什麽,唯一的线索是这些音乐的共通点是都很大声,难怪学姊重听到令人脑压上升大脑动脉爆炸的地步。
到底在想些什麽呢?
她放回架上最後一张CD,放弃的叹了口气,茫然的眼光失去焦距。
唯一的发现是,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而即使是那样的迷惑与一无所知,她仍然那麽那麽的挂念着学姊。
眼角她看见CDPlayer上放着一张专辑,这是唯一没有被摆在架上收妥的一张。
打开纸壳包装,CD本身却不在里头,而CDplayer的插头甚至没拔,小小萤幕上显示着数字,证明学姊在离开前的那一阵子还听过。
不,或许在那晚他们说再见之前,学姊正听着这张专辑。
她拿起那张专辑仔细端详着。四分卫,是打美式足球的?那有踢球员吗?学姊到底都在听些什麽啊?
恍惚之中她想起,学姊离开的前一阵子,好像几乎不听音乐了。
明明应该很喜欢的不是吗?本来不觉得奇怪的小细节,突然显得突兀起来,不停的拉扯她的思绪。
突然对本来喜欢的东西失去兴趣,也是抑郁症的徵状之一。
她不安的想到心理学课本上的内容。
那个时候的学姊过的不好吗?
那麽现在呢?现在她过的好吗?
太阳出来,一切晴朗的时候,我们就该互相祝福,好好踏上自己该走的路了。
不是这样说着,然後头也不回的离开我吗?说的那麽坚定。
脑海里她想起某个灿烂的秋天下午,她们一起走过公园,然後笑的那麽开心。
「那晴天的烦恼是什麽?」
「雨停了。」那个时候,学姊是这麽说的,随之是一阵她往往不了解就乾脆当成伤感本性使然的沉默。
她突然恨起自己干嘛那样小心翼翼的配合学姊那种老是不把话说清楚夹杂着一堆隐喻的说话方式。
如果不想要雨停,那为什麽要这麽坚决的踏向晴朗之中?
她抿起唇,带着掩埋沉重底下的,飘摇而细微的希望,按下CDplayer的播放键,阖上包装,翻到背面的歌曲清单,漫不经心的浏览着。
「好不好啊!」
没有前奏,没有预期,播放到一半的男声呐喊伴着电吉他的巨大声音猛然窜出,冲撞着她的耳膜。
她吓了一跳,急忙弯下腰一股脑的调低音量,这才发现,拨放器被设定成单曲重复模式,不停复诵着第四首曲子。
直到某个时候被按下暂停键,主人走出门,再也没有回来把电源关掉,将CD收回它的家。
没有拔插头,没有关电源,只是随手按下暂停就放着不管,绝对不是龟毛又抠门的学姊平常的习惯。
到底是…
她焦躁地将那首听到一半的歌按下从头播放,简单的吉他声中那道男声以诚恳直接的方式安静唱着,她呆立在房里听着,觉得心脏被拉扯的好用力。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
怎样的对都会错
如果我还是不懂人情事故
请写封信来骂我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
还是不很习惯寂寞
如果结局是太完美的自由...
然後眼角她瞥见外壳的背面,现在她在听的,第四首歌曲名称。
一定要你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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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出现的歌曲是台湾独立乐团四分卫<<爱可以让我们在一起>>专辑里的,<一定要你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