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 — 家人(上)

「我妈昨天,尝试自杀。」

季洁睁大了眼,嘴巴开开阖阖了好一阵,最後才迟疑地、怯怯地问,「那,那还好吗?」

如果是别人可能鲁莽地冲出口「成功了吗?」,但季洁想得很多,这也是为什麽章安茗会跟她最要好,她总能够理解自己心里那大大小小的纠结,有些时刻章安茗黑暗到极点了,季洁还真懂得讲哪几句话可以让自己好过。

「没事,被我发现…」章安茗想到晚上自己莫名失眠,起床发现厨房灯亮着,而妈妈就在桌前眼神空荡的呆坐,眼前的药罐空了,「还好及时送医…」

想起妈妈的神情平静的等待,那一刻章安茗感觉妈妈或许终於能等到迟来的快乐也说不定。

「你妈妈一直都有忧郁症...」季洁顿了顿,「还好你发现了。」

「都是我爸爸!」章安茗愤怒的语调听起来还是很温顺乖巧,这样一个女孩子即使要谴责自己的父亲仍不会用太强烈的措辞,「他…他就是不肯对我妈好一点…」

实际上,章爸爸不是坏人,也没有什麽家暴的问题,只是有性格的人上了年纪难免让人感觉乖戾,章安茗的爸又有些传统而严谨,是特别极端的那种,也难怪…

更惨的是,章妈妈是属於性格浪漫、纤细的女人,这种组合不是什麽互补的美好,反而是相克的恐怖。

「你像你妈,你姐像你爸。」季洁曾经这麽归纳。

真切到不行,章安茗安静、谨慎、乖巧,但有些性格来自对事物的胆怯与恐惧,她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姐姐章安乔是相对的,叛逆、冷漠而言语犀利批判,常常好像能够轻易地让妈妈伤心、让爸爸生气,到了一个年纪以後,家里就索性不再管她。

这个家庭好恐怖啊…

一个性格乖戾的爸爸、一个忧郁的妈妈、一个叛逆的姐姐,加上章安茗,一个不安的青春期少女。

季洁轻拍她的臂膀,告诉她无论如何一定在旁边陪着,虽然安慰的话就是这麽些形式,不过章安茗刚好很吃这一套,今天又多了一点回家的动力。

这个家是乌烟瘴气的,一点也令人待不下,每天只有爸爸的碎语跟妈妈凝重的眼神、沉重的叹息,随着两老年纪越大,事情只有变本加厉。

「这跟他们晚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自责…」季洁在章安茗发愁时这麽安慰,但章安茗从不觉得跟自己全无关。

譬如说,如果自己不曾存在的话,姊姊大学一住宿,那些不适合在一个屋檐下的人还会要强求待在一起吗?

爸爸是无论如何,对事情总会有点意见的人。如果妈妈买了新的按摩椅,他就要说那是奢侈、是浪费,女人不懂得勤俭持家也不要拿辛苦赚来的钱乱花,但任谁也知道妈妈的休闲娱乐少得可怜;如果章安茗不对的时间刚好在练琴,他会走出书房骂她太吵,吵得他在自己家里没办法休息,即使章安茗能够练习的时间好少,她又有好强的责任感…

最近吵的事情跟姊姊有关,章安乔跟章安茗差了七岁多,在章安茗上了高中时,她刚好大学毕业,顺利地找到一份待遇不算太好、但究竟是工作的工作。

一踏入社会,章安乔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家住,而爸爸对女孩子一个人在外头,颇有微词。

果不其然的章安茗用钥匙开门时就听得到争辩的声音,开了门正巧看见章安乔抬头怒视着爸爸。

「一有机会就急着向外跑,你没有尊重这个家,没有重视你的家人!」爸爸的语调是很强硬、很说教的态度,「你根本把家当旅馆,即使是房客都还有应该有的尊重,你,你态度太差…」

妈妈像对一切抽离了,在桌前忧愁地盯着晚饭看,偶尔视线飘过来,却也假装没有事,她改变不了什麽,她也无力去造就改变。章安茗背着书包站在门口动弹不得,看着姊姊抬头对爸爸抛了一句话,那话章安茗一辈子都不会讲,但觉得姊姊实在话得中肯。

「你才是这个家的寄生虫。」

爸爸气到在颤抖,却无法反驳,抬手就给章安乔一巴掌。

那力道相当强,章安乔踉跄地退了几步,然後她爆发了。

「你敢打我?」她的语调尖似刀锋,「我已经多大的人了?你以为你还有什麽资格以这种姿态管教我?」

「我是你爸。」那低而沉的声音专制的这麽说。

「你是个毛病、迂腐的控制狂。你根本不懂我的成长、不懂我经历的事物,你不配为人父、也没有资格约束我的生活。」章安乔怒吼着,「你敢再碰我,我保证让你死得很难看。」

爸爸愤怒地伸手抓住姊姊的肩膀,章安乔一掌甩开那手,转身大步踏进厨房。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就握着一把菜刀。

「你…你…」

章妈妈忧伤地看着自己的大女儿,却仍动也不动。

「我今天杀了你,不要以为我不敢。」章安乔愤愤地,说着就从容大方地向着爸爸走,那神情太冷漠、包含太多事物,还真的是一种什麽事都干得出来的模样。

连爸爸看了也恐惧的後退了几步。

章安茗真是吓傻了,但还懂得怎麽阻止自己的姊姊,她冲上前去夺那把刀。

实际上俩姊妹站在一起并不像姊妹,以前的章安茗是个小胖妹,但在发育时期急速地抽高,现在整整比姐姐高了快一个头,但她还是没想到,要从体重只有37公斤的章安乔手上抢下菜刀,居然这麽费力。

那刀是章安乔自己放开的。她大步踏回房间,娇小而愤怒的背影看起来很高大。

令章安茗最灰心的部分是,爸爸在桌前坐了下来,拿起饭碗吃晚餐,他发牢骚般地数落起章安乔。

不是这样的,爸爸难道看不出来事情的严重性吗?他不知道姊姊为什麽执意离家、看不出来她正逃避的家庭出了什麽问题吗?他还把章安乔当作是青少女闹别扭那般看待?他是真的如同姊姊说的,根本看不到他们姊妹的成长、经历,好像没有参与过她们的人生一般?

他难道看不出来,他们就要失去章安乔了吗?

章安茗没办法像爸爸那般平心静气的在那张桌上坐下吃饭,她转身要回房间放书包,但经过姊姊房间时举起手敲了敲房门。

「进来。」

「姊…」

章安乔利落地把东西扔进行李袋里头,好像她早就为打包规划过不下数百次,所有要带的物件、要留的物件,她都熟悉并不带迟疑地处置。

「是你,我想也是。」章安乔露出这个晚上的第一个笑容,很淡、很轻,她不是爱笑的人。

「谢谢你把刀夺下,再恨他,毕竟都还是爸爸。」

「姊姊…」

「妹,你知道那些大人,都是我们未来的翻版。」章安乔轻轻叹了口气,「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中,跟我们的父母越来越像…」

「…我不想变成爸、也不想变成妈。」章安乔说着,她的视线投向漆黑的窗外,「但我也不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姊姊,不会啦…」事情不是这样的,人都不应该画地自限,不是吗?

「我想带你一起走,你会更好,我确信。」章安乔说着,身高使她必须抬头看自己的妹妹,但那神情仍让章安茗感觉自己需要仰望眼前的人。

可以的话,我也想跟你走…

但章安茗没说出口,她那软烂的好心肠不容她继续打击这个已经破碎的家庭。

章安乔伸手,那手掌轻轻拂过章安茗的脸颊。

她们姐妹长得像,却也明显的区别,她们有一样的五官,但章安茗的眼内双,圆圆大大的看起来乖巧而老实;章安乔的外双眼皮又深又漂亮,眼尾轻勾,妩媚动人。那一模一样的薄唇也因为一个常抿、一个常笑,而有显着差异,亲戚间就有个共识,她们姐妹俩,一个魔鬼、一个天使。

「我帮不了妈…」章安乔又叹了声,神情更深沉了些。

「姊,妈妈会好起来啦!我有空就陪她、一放假就带她出去走走,这样妈妈一定会开朗起来!」章安茗说着,在话语里头添上激励的成分。

季洁平常都是这种语调安慰自己的,但章安茗很快意识到这对自己管用,对姊姊却不行。

章安乔那平淡的眼神里头像有团墨一般,漆黑并渲染开来,什麽都看不清了。

她些微思考了一阵,那太纤细的双腿跨过行李袋,她翻找自己的随身包,挖出皮夹里头所有的钞票,又走回来塞进章安茗手里。

「放心,我一直都有打工,一直都有赚钱,还够用。」章安乔看到章安茗慌张担忧的表情,平淡的担保。

「…你可以过得更好。」章安乔说着,微微忧伤的笑,好像帮不了妹妹更多让她很不甘,「安茗,你就是这样,爸给你的零用钱少得夸张、根本不够,你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姊…」章安茗不喜欢姊姊幽暗的模样,也不喜欢她要离去的事实,「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章安乔复杂的思索,但好像想到她爸爸,那眼神坚定了起来。

「不行…对不起,不行。」

姊,那…那你走了,不要忘记我…

…我还在这里...

章安乔好像懂得章安茗神情的意义,她依然平淡的语气,却沉沉地说,「妹,我会记得,会记得回来带你走。」

伸手拥抱章安茗,章安乔的唇正好贴在妹妹肩上。

这麽瘦弱的相拥,居然这麽可靠。

那晚,章安茗无法入睡。

她听见外头些微的窸窣声响,蹑手蹑脚地跑到客厅,章安茗只捕捉到包裹在黑色牛仔裤里头那细瘦的腿一闪而过,门被轻轻带上。

姊姊,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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