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倚着窗台看校园，已经阴雨好一阵子的天空今天还是不打算施舍阳光，在我即将毕业的这天。
如果多了点灿烂的光线，这校园会是生动活泼的，操场的草地会翠绿，跟场边红色的跑道形成很强烈的对比，活泼大胆的犹如一幅青春的诗画。
今天的光线，是调低了饱和度的模样，红砖看起来是带点猪肝红的灰，所幸云朵是白的，在灰白黑的景况下，所有色泽的对比度大体看来，还是让人视觉上勉强愉快的程度。
「康颐恩，干嘛不去弄个头发？动都不动很久了，外头有什麽好看的？」我身後的音量对着我叫喊。
女孩子们在重要的一天都习惯梳妆打扮，或许是纪念性的日子要特别赏心悦目，这样留下的每张照片未来都是值得人珍藏的片段。
早上那半天假，还特准学生出去做造型，现在陆续回来的同学，编发的编发、上卷子的上卷子，化妆的化妆，这俨然是舞会，只有穿着制服别着胸花这点还像毕业生。
我，我为什麽要乾等...？
她说她一定来找我的。
「唉，你现在感伤真的太早了。来啦！李嘉仪有带电棒卷，你可以先感谢我，在你未来看毕业照片的那天没有後悔的时候。」王妍君说着把我拉进教室，我不再坚持，想想其实早就知道等不到她的机率比什麽都高。
我勉强挤出笑容，这天理应要开心过的。
「妍君，妆很好看耶！」我由衷地说，恰到好处的妆容，不会让第一次上妆的女孩看起来像要办万圣节舞会那样突兀，「嘉仪化的？」
「林宇侬啦！拿到眉笔整个像拿画笔一样，奇怪欸！明明她就不碰这种东西，熟练的跟什麽一样，果然是天才啊…」
我笑了笑，被她聒噪而轻快的语调渲染了。
「那宇侬等一下会愿意帮我化吗？」
「她不可能不帮你啦！哎但是她神出鬼没的，要等得到她回来…」
王妍君拉着我拉进教室，拉到李嘉仪身旁的座位，李嘉仪手拂过我及背的长发，然後开始她们的造型。
我留神着，但只等到学妹跟别班的朋友提着纸袋装的礼物，在门口祝我毕业快乐，时间就这麽流逝，尾随着队伍步入礼堂时，我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了，真的什麽都等不到。
「颐恩，照一张啦！超正的。」
「欸欸！我觉得你毕业之後去烫欸！这样真的颇好看…」
「欸可是我觉得本来就很好看了呀…」
女孩们的七嘴八舌好像来自远方的声响，像早起外头啁啾的鸟啭，我听不清便忽略了，木然地含笑合照，思绪飞驰着。
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十一点钟方向那栋米白色的建筑里头，我坐在课桌椅前抬头仰望她的角度。
我不会忘的，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康颐恩嘛？我是你高三直属，多指教。」
然後她转过头，瞥了教室彼端的同学一眼，低下身子对我说，「学妹，我就认你这个学妹了。」
高一的我还懵懂，我问她为什麽。
「导师时间我就到了，刚刚在外面看了一阵子，我想，我跟我座号学妹应该会不合。」
我好奇了，接过她递上来的珍珠奶茶，「导师时间才十五分钟而已耶！」
「嗯，你看，你觉得她是怎麽样的人？」她用下巴浅浅地点了一下远方一个同学，於是我眯起眼看，并没有看出什麽端倪。
「学妹，你还真嫩。」她轻笑着说，那笑容让我觉得我好幼稚、好无知，「你看得到吗？」她伸手推了一下我鼻梁上的眼镜，那副升高二後就被隐形眼镜取代的黑框眼镜。
「嗯，看得到。」我说，但不知道她要我看些什麽。
「学妹，你看她跟其他人对话的神情，那种眼神实在是热烈的太虚假了，她的动作虽然热络，但是一点都不诚恳。」
她犀利地说，但我半点都看不出来。
「或许我是错的，也说不定。」她耸肩。但後来事实证明，那位同学的确是过度社交的性格，对每个人都好，却跟每个人都不好。
到底她是怎麽看透的，十五分钟的旁观便透析了这个人？
我想我无从得知起了，只知道她举手投足间有种成熟，或许是高三学姊的气势也说不定，但那也是股好迷人的气魄。
当时的我真的很不懂，也不想弄懂，只是拉开封套，为饮料插上吸管。
「学姊，有需要吗？」
我习惯性的礼貌问了，忘了那是她送我的见面礼，这让一切都好荒谬。
但她笑着落落大方地接过去喝了起来，以一种自然而然的态度罢占了我的饮料。
「哎，我就觉得我会跟你合，果然没错。」
我想我那时很开心地笑，觉得饮料被喝掉也没什麽关系。
高一时我还不懂得，原来在第一次见面之後，我就再也抵挡不了她了。
进了礼堂，开始进行连串的颁奖、表演活动，我还努力的厘清自己，为什麽非要想起这段回忆不可。
我想是那个角度。
一直以来，我都只能仰望她的，那个角度。
我没有忘记她毕业那天接过我递出的纸袋，她说，「欸，学妹，我真的很感动，真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然後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觉得很可惜，你晚生了一年，如果可以让我高二的时候就能认你做学妹，不要只有一年的相处时光，那就好。」
她安静了几秒钟，然後又开口，「学妹，我考上的不是北部的学校，我想我是不能常常回来看你的了。」
我摇头，说没关系。
怅然可以被隐藏。
「…但我会回来参加你的毕业典礼，一定。」
是我太蠢吧，把这话当作一定的承诺，苦等了两年直到她没有履行的那一刻。
如果这是可以被证明的…
…这三年，我努力让自己有了高度。
我想现在的我，足以平视她的笑容了。
我有自信可以跟她平起平坐，我想我不会是当年那个羞怯的小女孩，什麽都不懂，只能茫然地仰望着她。
如果可以被证明…
「恭喜毕业！」
典礼结束後的教室闹哄哄的，拿了毕业证书，互相道别一番，仍有些涕泗纵横的同学，依依不舍地在教室流连。最後离开那伴我们一年的楼时，外头天色暗沉，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最後的道别。
我深吸口校园夜晚的气息，捧着装了毕业证书跟成绩单的牛皮纸袋，向着校外走。
「康颐恩。」
我认不出这声音，我不该认不出的，在这一整天的等待过後，我不就是该期待这个声音吗？
「毕业快乐。」
她的语调是低回的、沙哑的、沉重的，不同於两年前的轻快。
「学姊…」
我没办法抑制住那股油然而生的酸楚，看着时间流逝，一切光景不再。
学姊的头发剪了，从前发及背的她现在头发只稍微触碰到锁骨，我没看过她没穿制服的模样，这才发现她的衣着好俐落简洁，却也好深、好暗，整个人几乎要隐没在夜色里头，只剩下她苍白的肌肤，还有指间夹着的菸，透着细细的红光。
消瘦了的学姊看起来更修长、更高挑，我没想到我朝思暮想的见面光景会这麽令我哑口无言，学姊看起来是这样子深沉地陌生。
「学姊，你抽菸了？」
她收手吸了一口，那熟练的姿势里头带了点妩媚、同时也带了点帅气，然後她皱着眉头把白色的气吐尽，随手把菸蒂抛下，挪步踏住。
「嗯。」她这样应我。
为什麽，我努力了三年，让自己看起来更稳重、更成熟，在这一刻见到她时仍觉得自己是小朋友？
学姊，好像在分别後的仅仅两年内，就有十几年的岁月在她的体内沉淀，原来是我天真，自以为追得上，可以证明的结果是，我只离她越来越远。
好远，好远。
那仰望的角度…
「颐恩，我比较喜欢你戴眼镜的样子。」
她在良久沉默後开口，看着我不可置信的神情，露出了微笑。
那笑让那五官熟悉了起来，三年前的教室里，我第一次见到的表情。
「眼镜好呆呢。」
「不，我不觉得。」
学姊伸手到我的眼间，做出一个要推眼镜的动作，但手指直直的触碰到我的鼻梁，我闭上眼，感觉到她的手掌靠着指尖小小的接触，与我距离好近，然後那手轻轻的滑下，她收手。
「学妹，学测考得怎麽样？」我听到她问我。
「嗯，我要考指考。」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噢，这麽熟悉的力道…
「那学姊，你过得好吗？」我问，想到美丽大方的她，靠着那股迷人的自信与气魄，肯定上了大学是叱吒风云吧！
她的视线飘走，出乎我意料的，阴沉的摇了摇头。
「颐恩，你想要考什麽科系？」
「想要建筑或是景观。」
我的志愿就跟你一样，我只想追上你。
她吁了口气，那停留在我肩上的手收紧了力道，紧紧地攫住我制服肩头的衣料。
「我可以请求你一件事情吗？」
我茫然无措，这突如其来的激动…
「学妹，我求你，请你一定要考进Ｃ大…」
「学姊？」
「拜托你，再作一次我的学妹，拜托…」
学姊激动地有点颤抖着，她轻轻的吐气，稳住了语调。
「这一次会有两年了，好吗？」学姊说着，那神情是两年前，离别的那个承诺的神情。
我点头，坚定地点头。
可以告诉我，你开始抽烟的原因吗？
你依赖起了成瘾物质，是不是有什麽使得你脆弱，所以必须如此？
可以让我知道，你为什麽上了大学不快乐吗？
不可能没有人会不喜欢你的，这麽优秀的你怎麽会不快乐？
为什麽？还是像三年前我有好多疑问。
学姊轻轻地递上那杯珍珠奶茶，抱歉地告诉我她只有准备这个。
「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在我为饮料插上吸管时她说着，「这是我三年来对你唯一的要求，猜猜看，嗯？」
我是有所进步的，我想这次我没有弄错！
「学姊，有需要吗？」
我拿着那杯珍奶，习惯性的又问了。
学姊笑着，在我们默契的对视里，笑着。
她没有伸手接，并没有霸占我的饮料。
这一次，一杯饮料，两个人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