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风,来得无声无息,是一阵秋天的风。
桌边随意散着许多只酒瓶,两个杯子举起又放下,男人之间的敬酒本就胡乱不整,桌上一阵杯盘狼藉。
距离上一次他的到来,正好隔了一个月圆。
戚少商很喜欢与他一起喝酒,一起聊着不着边际的小事,即使醒来後就忘却大半。
与他在一起,戚少商的注意力永远不是放在今日的酒有多香醇,或是我们的话题有多重要之上。
他的双眸,身体,呼吸,意念,都悬在他的身上。
这样的情绪该如何命名?用何题字?戚少商曾这麽想过。
但世间上的诸多情绪,又岂是一个名字可以概括而成?更何况,他对戚少商而言,有更深更刻骨的意义存在,那是恨又非恨、是爱又非爱的情感,融合成为现在,两人之间的诸多约定。
月圆之夜,双人对饮。
对饮之夜,不谈回忆。
隔日清晨,再相邀约。
而今已是十六,月圆之约已经过去,随着那阵吹来的冷风,他抖了抖肩膀,几不可闻地。
但,对方是戚少商。
戚少商开口,语气中有少许责怪之意:「怎麽一年到头,都是那袭单衣?」语毕,他替对方又添了一杯,满满地。
对方无语,执起酒杯的手有刹那的僵直。
他轻道:「这袭单衣……」後头的话他没说出来,他想说的是:这单衣,你说过好看。
这种话,从来都只是他心底的话。
戚少商的唇轻启:「……」顿了许久,却是一阵沉默,他这位豪迈的大侠,总有词穷或沉默的时候,而这两种状况,多半都在他的面前。
戚少商原本想说:怎麽不换一件厚些的棉袄?
接着他想到,那件单衣,曾经是自己亲手替对方披上,对他说「还是这袭好看」的单衣。
因此,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他一直都没有忘记,这个男人有多心细如发,多纤细敏锐。
为了掩饰尴尬,最後一壶酒进了他的肚子,连一滴也不剩。
见自己带来的酒瓶已经尽数见底,他露出一抹不艳丽,却清新的微笑,起身的动作俐落而迅速。
他望向窗边的天际,一丝眷恋的情绪也无。
他道:「先走了。」接着提起一柄长剑,绑在腰际上,剑鞘上有字,其名「在水一方」。
戚少商跟着起身,道:「欸,这就走呀?」语气当中夹杂着多少挽留含意,在场两人都没有察觉。
一人是刻意忽略、不去抽丝剥茧;另一人则是当真未查觉,一贯他的风格。
他头没回,双眼直视远处的山岚,捉摸不清的山峰隐隐透露着冷傲,一如自己的脾气。
他道:「下次月圆之时,轮到你了。」
风迎面吹来,是一阵透到心底的凉。
戚少商也爽快,跟着起身走到门边,望着他的侧脸问:「没问题,你要的酒还是老样子吧?」
他的双眸很炙热,因他正在瞧的人,是他。
他查觉到了,却面不改色的道:「嗯,照旧,告辞。」语毕,一个纵身上马、扬长而去,留下风中的阵阵余香。
戚少商扬头闭目,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时候的他,不是大侠。
2
从戚少商那儿离开,骑过一片荒芜的大地,晚秋的凉风隐隐透着刺骨寒意,身上的单衣已经不够御寒,但……他舍不得将这身单衣褪下,亦舍不得让它委屈於其他衣物之下。
闭上眼,他真的不懂为什麽戚少商会提出这一月之约?为什麽自己会同意?
一种困惑,每月十六都会浮现,却是月月无解。
马儿原是轻快,下一刻却骤停!身样激起一阵风沙,随风飘。
他露出惊愕的表情,瞪着眼前的片片碎石,还有零乱无比的阵。那是他亲手布下的阵。
但此时阵法已毁、阵心已散。
他错愕的道:「有人破了我的阵?不可能……」
但即使再不信,这阵的确已经被破,甚至破得乾净俐落、犀利至极!
他跃下马,握起一手黄沙,沙温热,他的手亦同。
眼神四处飘移,他试图找寻是谁能够破的了他的阵,身为当家,阵被破可是笑话一件,怎能一笑置之?
起身在四处走了几圈,却什麽东西也没让他瞧见。
除了一样东西。
再度回到原处时,他的手上多了一只狐狸,早已死透的小狐,身上有一道致命伤口。
这是他亲手抓下,当成阵心的狐狸。
他将狐狸拎在手上,找到一处溪流,细心地将血迹洗去,血随河流,了无痕。
血迹褪去,伤口曝露在空气当中。
一道剑伤,几可见骨,利落狠毒的剑法。
还有一道伤口,是内力造成的伤口,手往下一捏,果然内脏已尽数碎裂。
他勾起一抹冷笑,笑中有些许怀念,他想起一个故人,却不是称兄道弟的故人。
他褪去笑容後起身,找了个土丘想把狐狸埋了。
这可怜的小狐,他对自己的阵有极大的自信,一般人是破不了的,谁知来的人不是普通人,他只不过去了一夜,再到来时这小狐已经失去生命,是他失策。
心中思绪千旋百转,等他将这小狐埋定时,心里亦已拿好主意。
他的脸上再度浮现微笑,策马,迅速地离开这里。
他决定上一趟京师,问问那位总是什麽都知道的万事通,这次江湖上又要掀起怎麽样的腥风血雨,足以让四大名捕中的铁手从神侯府远道而来。
隐隐约约地,他觉得这次他与戚少商都无法置身事外。
3
他的预感一向不出错,如同许多年前的旗亭酒肆一夜,他预感到戚少商会在那;如同千里追杀戚少商的那无数日子里头,他预感到戚少商的去向;如同不久之前他重逢戚少商的那一夜,他预感到彼此的生命当中会有对方存在。
他失误过吗?显然,他没有。
铁手找到戚少商时,时间已是午後,和煦的阳光让早已退隐江湖、不问世事许久的戚少商感到浑身温暖。那时他正走出屋外,提着一壶酒在阳光下尽情灌着,彷佛「他」一直没有离开过,或者是「他」一直没有来到过。
正当这位大侠因心中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陷入挣扎时,远远地,有个人到来。
当那人影还在远处时,戚少商就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在他认识的人当中,身材强壮而高大的人不占少数,但鲜少有人强壮到像一块巨石横档在路中央那般醒目;具有一站出来就能呼风唤雨气势的人亦多如过江之鲫,但是强悍到足以震撼天地的人,除了他再无别人。
更别提,他那稳重而让人安心的浅笑,让戚少商想错认也难。
来人咧嘴一笑,脸上有少许黄沙。
戚少商奇道:「铁二爷!许久不见,怎麽狼狈到如此地步?」
语毕,三人鱼贯入屋,戚少商端来一盆清水与布巾让铁手擦拭脸上跟手上的黄沙。
一旁的银剑僮子向戚少商大大一鞠躬,之後不顾自己身上的狼狈,接过那块白布後就开始帮铁手擦拭,铁手几度想自己动手,却都给银剑一个狠瞪、皱眉装生气的表情给挡了回来。
这位僮子,戚少商仅有一面之缘,他认出对方是无情身边的僮子,却不知是哪一位。
在僮子将水盆交还给他时,他开口道:「我该怎麽称呼这位小侠士?」语气当中多有宠爱之意。
对於江湖後起之辈,戚少商一直都用大哥的态度看待他们。
银剑僮子答道:「在下银剑,是无情公子的侍童,公子时常提起戚大侠您。」
银剑自然也见过戚少商,当时他就对这位豪气万千的大侠具有相当程度的崇拜,在逆水寒事件结束之後,他一直很希望能再见上这位大侠一面。
但不久之後,无情便告诉他们戚少商退隐之事,曾让银剑有片刻的难过。
戚少商笑道:「原来是无情的人!难怪看上去跟一般寻常人不一样,双眸灵光很盛,不错不错!」一边称赞着,一边用手在银剑的肩上拍了两下。
戚少商绝不掩饰对人的第一印象与评价,这也是他在江湖上能叱吒风云的原因。
铁手让银剑到一旁椅子上坐下,他知道银剑累坏了,破阵这等事可不轻松。
戚少商替两人斟了茶,随後在两人面前坐下问:「铁二爷,今日是为了何事而来?」
铁手先斟酌辞句,之後才缓缓将整件事情告诉戚少商,包括江湖上兴起的灭门血案、众门派前来拜托诸葛神侯的事情、无情分派给他们三人的任务、以及他们在外头破解那阵法的事,全都巨细靡遗地说了。
戚少商在听见阵法被破时,脸色微微一变:「你们破了那个阵?」
铁手道:「是,是银剑破的阵……戚兄,有不妥麽?」瞧出对方脸色不对,铁手遂问。
戚少商笑着摇头,「没事,你继续说吧。」心里却开始替顾惜朝担心起来。
那阵,是顾惜朝布下的。虽然他已不再如以前一样为了功成名就而树敌,但生性细心的他在来戚少商这儿时,总会在山下放个阵法,以防有人前来寻仇,现在阵法被破,不知是否会连带影响到他?
铁手道:「这就是全部,大师哥要我来向你询问。」
戚少商放下酒杯问:「询问那只玉吗?」
铁手点点头,银剑立刻将玉──自然,那是块赝品——从怀里取出,放在桌子上让戚少商能看个详细。
那块玉依然鲜红似血,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不祥。
4
戚少商在仔细看过玉後,小心地将它放回桌上,并且对铁手问道:「端看这玉,我瞧不出什麽端倪,但若是我的朋友来瞧,也许会有些线索。」
铁手奇道:「是哪一派的高手?」
戚少商顿了一下,思考半晌才开口:「我想铁手你不认识的。」
闻言,铁手点点头,又问:「你说的那位朋友,现在人在何方?不麻烦的话,能否介绍我们认识?」
戚少商道:「他才刚走。」看到阵被破想必会很错愕吧。戚少商在心中补上这句。
铁手可惜地叹了口气。
戚少商见他如此,又道:「这块玉能否暂时放在我这?」
铁手静了半晌,在思量过利害关系後他道:「暂时相借自然无仿……」
戚少商连忙阻断他的话:「我只借上一天,一天之後便可归还。」
铁手听後点头道:「那倒无所谓,如果能有线索就再好不过。」
露出赞同的微笑,戚少商向两人道:「两位如果不赶路的话,在这住上一夜吧!赶明儿我就到我朋友那儿询问他的意见。」一向好客的戚少商向两人提出邀请,他也许久没有跟铁手好好聊聊了。
铁手也豪迈地道好,他知道银剑崇拜这位大侠许久,让他跟戚少商有个交流也好。
一看见铁手点头,银剑开心地嘻嘻笑,只差没有上去拥抱一向很宠他们的铁手师叔了。
看到银剑这麽开心,戚少商也笑得豪迈,伸手向银剑招了招,一壮一少决定去猎晚餐,铁手望着很快就热络上的两人,心绪突然飘得好远。
不知道这个时候,大师哥在哪里、查到哪些线索了呢?
无法克制地想着,连戚少商带着银剑离屋去了都没发现,他呆呆得望着自己的左手。
平常的惯用手,都是右手,但是他对着那个有无情外貌的东西出手时,竟还是在不知不觉当中用了左手,淡淡的余温让他想否认也难。
他,手下留情了,对那个有无情外貌的东西。
铁手突然想起,无情曾陪自己练过一次武功,事後无情只对铁手说了一句话。
「铁手,你的左拳,是致命处。」
真被大师哥说准了,他的左拳的确是致命处,因他手下会留情,但这份柔情,铁手到现下才明了,那是因为他的手比心要诚实。
他的右手,是为了剗恶除奸而存在的。
他的左手,却是为了守护而存在的……
5
在无情的生命当中,他没有怕过任何东西。
因在他的生命里,再没有比意识自己不良於行的那种恐惧还要值得畏惧。
那麽,他怕过什麽?
无情行走江湖已多年,他最怕的莫过於一种状况,一种敌我对峙的状况。
一般寻常人,怕的是敌在暗我在明,自己被一览无遗了去,却还不知道对方摆了多少杀手在身後,伺机动手取自己性命。
但无情不是寻常人。
他终究是个人,但绝不是寻常人。
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无情怕的是,敌在明我在明,你我都大大方方亮暗器,我不欺瞒你、你不暗算我,这样的情况无情总避免正面交锋,他会选择退,一退千百哩,但这「退」,绝非不敌之「退」,而是谋策之「退」。
敌在明,代表他已无所畏惧,也代表他有恃无恐,这两种都指向一个字。
糟!
这时候硬闯,也许能在明面上赢,但暗斗的变化汹涌却让无情无法放手一搏。
因此,无情用尽一切方式避免敌明我明,机关算尽、谋略用尽,都要让自己处在暗的位置,也让对方处在暗的位置上。
你我都暗,就不成威胁。
但无情万没想到,东方家比他棋高一着,赶在他之前先抢了明的位置,也占了暗的高台。
6
无情与金剑方踏入东方家的领域之时,无情立刻知道不对,也在心里大喊不妙。
但为时已晚。
事到如今,他无路可回头,因他的身後已经被三十三名男子挡住去路。
无情连回头都不必,立刻就知道对方必定是东方家出名的护院队,人称「三月三日三十三壮士」的死士部队,会有这样的名号是因为他们结识的日期都在三月三日,结拜的日期也在三月三日,死去之日也约好要在三月三日。
人能够决定自己的死亡之日吗?若是决定了,是否在那天就真的绝无生路?
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这三十三壮士约好了死日,却在那天特别难缠,若说平常对上他们是对上三十三人,那个在三月三日那天对上他们,那可比对上九十九人还要难缠。
因他们约好一起死,所以绝不容忍一人先死,就算是死,也要死一块!死同时!
所以,他们的力量在三月三日,是集结在一块儿的,因他们不能在这一天让任何一个兄弟先一步离开。
无情缓道:「三月三日三十三壮士。」
对方并无惊讶之情,他们将目光放到一个人身上,那人是不属於这三十三人众的第三十四人。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舞着长袖、曲线玲珑、言笑晏晏的女人。
她身上的衣裳随着风飘来摆去,似有若无的胭脂味撩拨着无情与金剑的呼吸,手上与头上都配着名贵的饰品,自古以来美人配名器,本就是一桩佳话,但眼前这个女人绝非如此,她并非「美人」配「名器」。
她是「名器」衬「美人」,两者意义大相迳庭。
那张雕琢得精致细嫩的脸庞,一双上吊的凤眼正可怜兮兮的瞅着无情,无情并没有给予任何回应,他仅是闭起眼睛,来个眼不见为净,这时耳边响起那名姑娘的轻笑声,巧笑倩兮、声似幼莺。
无情心里暗道:不妙,她决意不让我们全身而退。
而退二字才刚闪过无情的脑海,那姑娘却已开口:「无情公子,为了查案远道而来,真是辛苦您了,我瞧天气炎热,令这帮兄弟送来凉茶阳伞,请您笑纳。」语毕,她向身後一擦指,立即有三人出线。
三名男子的手里,捧着茶壶、茶杯、阳伞,送到金剑面前。
无情眼不睁,气不乱地道:「姑娘,崖余无功不受禄,请您收回吧。」
那姑娘又一声笑,脖子上、耳朵上的首饰给笑得花枝乱颤、叮当作响,无情心底再叫一声不妙,连忙提起体内的气护住心脉与五感,同时一声闷哼提醒金剑,僮子心领神会,急忙暗地运气。
她的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动听,像空谷当中悠然的仙乐,像溪流上高歌的黄莺,声声入耳、丝丝扣心,金剑在此时感觉到胸口上一阵闷疼,这疼来得又快又急,随着那姑娘的笑声越响,疼痛越剧。
幸好无情早一步提醒他护心,要不这疼早已穿心刺骨!
无情不慌亦不乱,这时候慌无疑是自乱阵脚、乱无疑是自曝破绽,他必须守住自己与金剑,至少他要保留活路给两人走,因此他双眼未开,暗地提起气,一边护住自己、一边渡给金剑,金剑的历练尚嫌不足,需要旁助。
那姑娘仍是笑,一边笑一边道:「盛大捕头,这天气可热,不如我们进屋里去说吧,东方当家吩咐妾身,可得好好招待您,东方家什麽没有,姑娘最多,任您喜好,无情公子还请赏脸吧!」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不似请求倒像威胁,显然她知道自己的武器已经失效,但她的眼中依然带着灵光,她知道自己不会输。
至少,在「三月三日三十三壮士」面前,她不会输。
无情终於睁开眼,并非他有了退敌之法,而是他知道这情况不能来硬的。
东方家的确不乏女人,柔情似水的、爆悍如椒的、知书达礼的、多才多艺的,世间所能想像得到的女子,东方家里头都有,但这只是一部分。东方家的死士烈士,亦不乏女人,有时候这群女人,反而能立奇功。
对方这麽一放话,无情立刻领会过来:这一条街上的数百商家,家家有埋伏。
若是自己要闯,并非闯不出去,但势必无法全身而退,甚至可能会让金剑命丧於此。因此无情以退为进,他要一「退」千百哩,「退」到对手「弃明投暗」。所以,他睁开了眼,那双比女人还要诱人的眼,让她心猿意马。
她何时见过如此俊俏的男人?不,不只是俊俏,简直是集合一切的极品!
无情微侧着脸,望向那名姑娘,她认得他,他亦认得她;她知她的号,他也知她的名。
但是他没料到会在这里与她对上。
无情微笑,这笑竟比那姑娘的笑还要让人失魂,无情是个男人,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所以,他懂男人会为了什麽而心醉。
无情道:「带路吧,好姑娘。」而後一掌拍向金剑,一来渡气,二来示警。
那姑娘,姓好。
她的名,叫好好。
她便是「好歌好舞好男色」的好好好姑娘。
7
好姑娘的原名不叫好好好,她姓双名福缘,是个大户人家的闺女,本应福缘双得。
但江湖上恩仇纠缠,你不杀我,便是我明日暗算於你,尔虞我诈的结果,便是她的父母遭人暗算,家被封了、族被抄了。
她的清白被夺了。
遭人凌辱後的她性情大变,六亲不认、敌我不分,仗着父亲教授给她的武功,见人就打、遇人就杀,她一介弱质女流当初哄骗过不少人,但时日久了便无人再受骗上当,由连署到通缉之间,神侯府已经介入其中。
无情身负重任,追寻她七七四十九日有余,终於在中秋当日与她正面冲突。
她的武功不低,但无情的能耐更高,他只发了一招,便鸣金收兵。
就那一招,无情废了她的武功、断了她的右脚脚筋,只留她一口气尚存。
但在逮她回神侯府之後,因为地方官员的不察,竟让她被劫狱成功,从此以後她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不曾听见她的任何行踪举动,好似她不曾存在过。
但,她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一个人,又怎能轻易被抹煞?
事实是,她改了名、换了姓,投入东方家的一个小门派里,从最底层做起。
江湖上,少了个谁、多了个谁,一点也不重要,自然无人知道她原本是谁。
当一个人终於在乱世当中找到一根救命浮木,他会怎麽做?
抓住浮木不放,是大多数人的想法,因再放手无疑是放弃自己。
但好好好不这麽想。
她的手灵巧如蛇,她的心细腻比线,她用单手抓住浮木後,并不满足於现状,人不进步就是後退,而她绝对是个勇於向未来挑战的女人。
秉持着自己的绝色容貌,好好好不只在武功上精进,更在魅功上使力。
试问男人谁不好美色?更何况是东方家的大当家,从胭脂丛里立足,自然爱女人,他爱的比平常人更多、更广,他不只爱绝色女人,更爱那些天生才气兼备却其貌不扬的女子,他不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套。
当这样的一个男人眼前,出现一个比才色兼备要好上千万倍的女人时,他能怎麽做?
他选择紧握住对方,让对方成为他的女人!
好好好不但抓住了属於她的浮木,更用那浮木成为跳板,让自己往上跳,一跳就跳到东方大当家爱妾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好几年,正妻的位置眼看也唾手可得,只是这个女人如此就满足了吗?
显然,她不满。
不满足的女人通常心狠手辣,好好好更是如此。
她不再是那个千金小姐双福缘。
她现在,是「好好好」,是即使一脚残废还是能歌善舞的「好好好」,更是风华绝代、率领东方家「三月三日三十三壮士」的「好好好」。
她是「好歌好舞好男色」的「好好好」。
8
无情不喝酒,因为他的身子孱弱不能多沾酒,要沾也止於三杯,因此追命不喜跟他对饮。
但不代表,无情会拒绝送上门的酒。与追命不同,无情很喜欢找他对饮,因他从不在意自己喝了多少。
他在意的,是追命喝了多少、醉了几分、笑得多灿。
若说无情有绝对不沾的酒,那只有一种酒,不是敬酒也不是罚酒,这两种他都喝,身为官府底下六扇门当中的一员,即使他不愿意也得喝,愿意也得乾。
他不沾的,是敌人的酒。
因此,无情对於眼前这杯由好姑娘斟上的酒,连看也不看。
好好好也不在意,要是无情毫不犹豫的饮下她的酒,她反而会觉得其中有诈。
她笑道:「无情公子,还是您不喜欢这酒的香味?我立刻令人再换上一坛上好花雕,再配上两位姑娘左右伺候您,可好?」
无情摇头道:「好姑娘,不用费心了,你我都知道这些场面话并没有意义。」
无情的办案方式,向来不拐弯抹角,即使对手是女人亦是如此。
好好好掩嘴轻笑,一点儿也不负她的名号「好歌好舞好男色」。她望着无情侧脸的眼神极其温柔,那是一个姑娘家在面对自己心爱的男人时才会有的眼神,与寻常姑娘不同的是,好好好的眸子里不见一丝娇羞。
她早已不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她是个不满的女人,因此她的生存目的便是让自己满足。
好好好听见无情的话,也不动怒,仅是扭了一扭那比水蛇还要妖娆迷人的柳腰,身上越来越浓的胭脂味让无情有些受不了地别开脸,一扭头却瞧见金剑的表情像是着了魔,失了魂、落了魄,一双眼直直瞪着好好好瞧。
无情眼神一厉,立刻往金剑的方向大喝一声!
这一喝,让金剑的双眸有了神气,不复见方才的迷茫,显然刚刚是中了暗算而不知。
无情呼了一口气,沉声道:「好姑娘,明人不做暗事,何必用计处处相逼?」
她娇笑,不见怒,反而喜:「无情公子,这哪里是暗算,更何况哪个明人不做暗事?朝廷官员个个说自己光明磊落,却哪一个不是踩在屍体上往上走?哪一个不是用计除去了朝中与自己为敌的人?你敢说那些名人所用的手段都是光明正大?无情公子此时说这话,未免惹人发笑呀!」
她的父母死於官场斗争、她的家园毁於官场斗争、她的复仇之路亦毁於官府之下。
她怎能不恨?要如何不恨?
无情是聪明人,一听便明白这个心狠手辣的姑娘忆起她的过去,想起她的过往。
他不意外,一点也不。
但他怒,她怒这姑娘的发言一竿子打翻一艘船,只因一个原因:「好姑娘,我不否认朝中大臣官员并非个个清廉,我们的身分是捕快,所以我们所受到的限制比一般人更大。但我们神侯府从来不作违背良心、违背侠义、违背道德、违背良知的事,请好姑娘别一番话就论断,包含我与其他三位师弟,公平些!」无情的话说得重,因他重视。
他重视铁手,重视追命,重视冷血,更重视诸葛先生。
因此他不允许他们被侮辱,即使只是一句话!
好好好冷哼一声,并不受威胁,她本来就不是被威胁的料。
她是谁?她是谁哪?
她可是好好好!
她对自己的名字,绝对骄傲,她可以站出来一跺足,高声地娇叫。
她是不受任何威胁的,好姑娘!
9
她一挥袖、一转身,令人端来一只银盘,无情望着那只高贵的银盘,上头铺着柔软至极的鹅绒布,衬着鹅黄色的另外一种色彩,无情觉得相当熟悉,他眯起眼想看个仔细,好好好却迟迟不肯将银盘放到桌面上。
她在勾人,吊无情胃口。
无情察觉到了,这位好玩的姑娘在逗弄他,就像在逗弄自己新得手的玩具一样。
但无情不是任人玩弄而不还手的人。
若此时坐在这里的人是铁手,他的心肠好、人敦厚,也许会任由她玩闹一番。
但他,是无情。
所以他没道理任这女人戏耍自己,也没道理知道了对方打的主意而不先发制人。
这机伶且灵巧的姑娘,在吊自己的一句话。
一句承诺。
一句与自己身上的「平乱诀」有同样分量的,无情的承诺。
这只「平乱诀」共有四份,原本只有皇上阶下的御前才能持有,一介小小捕快岂能持有?此乃诸葛先生在皇上跟前进言,替这四个孩子说来的,这只「平乱诀」的能耐可比免死金牌、名声可比尚方宝剑,办案时只要无情等人出示「平乱诀」,无论是哪里的官府都得听其差遣,甚至可以先斩後奏,杀人不必得到批准,亦不怕特权刁难。
好姑娘在等的,就是无情的一句承诺。他是名捕,说出来的话等同出示「平乱诀」!
无情抬眸,深邃墨黑的眸子直直地望着好姑娘,一句话也不说。
一句话也不说,他在思考,思考着一切的利害关系。
无情的思考,一向慎密,一向细腻。
於是,她等待着,因她知道自己手中的筹码,绝对能够让无情开口。
无情,开口没有?
好好好,等到她想要的承诺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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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的唇轻启,语气很轻很柔,却字字铿锵有力,俗话说一言九鼎,便是如此。
他道:「……好姑娘,我只应允你不违背良知道德、不违背朝廷律法、不违背江湖例律,其余的,恕崖余无法同意。」
一抹笑,上了好姑娘的俏颜,无情不太惊讶地发现,这位姑娘真是风华绝代。
她的笑,美得可比天边彩霞,静得比拟高空明月,雅得宛如池中莲花。
无情轻叹,叹得极轻,金剑听出这是一种惋惜之叹。
──若这姑娘,是正道中人多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