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志 — 22

这也就是戴志喜欢做小丑、做奴才的原因。他愿意留在有才干的人身旁,观察他们,尝试启发或改变他们,使他们明白到生命的可贵,从而燃亮自己与他人。他们只是普通人,不会有能力去左右世界政局,但是,每个人至少可以改变这属於自己的小世界。悲惨与不幸只是一个相对概念,住在香港、读中学、家里用不着拿综缓就可以生活的人,远远没有资格说自己惨,也就没理据去颓废地生活。

戴志尝试改变龙凤——他失败了,他怕了龙凤,龙凤就注定是戴志生命中一个黑幕。他也豁达,自己本来就对龙凤没责任,既然不能改变他,就尽量释怀与祝福他。戴志仍未有为了他人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情操,他现在的目标是陈秋。

「戴志伟,你真想升中六?」陈秋又问。

「想,怎麽不想,可是我也没办法。八科主科,四科不合格,前阵子文学还被逼退修,我恐怕还是得另谋後路了。唉,有时想想,我中英文是不好啊,但读书不成就是死罪了吗?不。世界上一定有地方会欢迎我这种读书不成的人,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虽然在现时的社会,读书不成就等於废物——连我老豆老母也觉得让我补习等如倒钱落海(注一),补习班也没让我上——可是,我始终觉得这世上自然有我能做的事。」

戴志说过後,握着拳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地下:「我年轻,我有力气,我懂得见风使舵……啊!!!如果班里那个书kai子林春能将他十分之一的才华分给我,我就不用这样烦了!」戴志说着,两手掩着面,痛苦呻吟。

「哈,那个林春,」陈秋讪笑,说:「只会读书,平时像个死人似的,看了就让人觉得心烦。」

「书kai子得罪了你啊?」戴志问,书kai子正是林春的外号。

陈秋摇摇头,说:「因为名字的关系,我时常被人跟他拉在一起,说老实话,顶讨厌的。我看不过眼那个人什麽时候也像无欲无求般,就算看见自己名列前茅,也不笑一下,一些人味也没有。我不相信一个人能活得如此清高。总之一见到他那种木一样的脸,就觉得老大不舒服的。」

「哈哈哈,缘分这种事很难说。现在看不对眼,说不定有一天你会跟书kai子做朋友,然後互相勉励,再一同进大学……」

「你不如说,说不定有一天我会跟林春搞上?好笑,你说话总是不经大脑,难怪成绩差透了。」陈秋想了一阵,收拾好服装与化妆品後,跟戴志说:「你要真想升中六,我也不是不能帮你,但最终也要看你造化。」

於是,秋秋大发慈悲,大概觉得戴志始终是他身边的一个好用的跟班、一条忠心的狗,无功也有劳,就给戴志介绍了一个补习老师。私人补习,九十元一小时,可以替戴志补全科。戴志惊喜说:「这麽着数(注二)?九十元补全科!还可以一星期补四小时?」

「嗯,你底子差。总之逢星期六日的一点至三点,你上来我家……你也上过好几次,懂得上来吧?独秀居,在公园单车径出口,再走一条单车径就到了,明白吗?那家伙是我老哥,你也知我家里不缺钱,只是他刚升大学,说太无聊,想替人补习打发时间,又说希望找些有挑战性的case,我就将你介绍给他。那家伙不在乎钱,所以开价不高,你平时陪他玩玩,替他打发时间,他就能够助你提升成绩。」

「秋秋也来一起补吗?」

「我才不想让自己的老哥教。到时我只会躲在房或者出外。书,我自己读也行,反正我只求合格,不求高分。老实讲,现在的书有多难读?关键还是在於背诵,囫囵吞枣,再煞有介事背出几句前人古语,左抄右抄,将他人的话当成是自己的『个人见解』,连版权费也不用给,多方便!考试不过就是这样的一回事,以前我成绩差,不是我蠢,而是我不肯读而已。跟你赌一千元,我一定能稳当升回原校中六!」陈秋傲然地说。

陈秋充当中间人,很快成事,九月中就问始补第一堂。戴志准时在星期六的三点上到陈秋家,恰好就是陈秋开门。秋秋穿着便服、拖鞋,手抱课本与笔袋,跟戴志说:「真准时。我将个场交给我哥,你听他的就是了。我下去会所温习,你走了之後我才上来。」

「行!谢啦,秋秋!下次出cos我一定把你拍得更动人!」戴志说完後又有点後悔,或许秋秋的哥不知道他玩cosplay的事,陈秋看他神色迟疑,明白他的疑虑,笑说:「别担心,我哥一向知我出cos,常常说我是人妖。我们两兄弟平时见面不算多,但总算知道对方的状况,基本上我跟他河水不犯井水,但有必要时亦能聊一下。走啦。」

戴志送陈秋出门。九月中的天气还算热,戴志从家里走到独秀居,已出了一背汗。他在门口的地毯脱了人字拖,就赤脚走入客厅。室内刚开了空调,平滑的瓷地板也使戴志的脚板感到一阵凉丝丝,顿时精神了几分。他见那四方型的玻璃桌上放了两杯水、一个笔袋跟几本旧课本,也就将自己的斜背袋搁上桌子,打算等秋秋的哥出来了,才坐下来。

他听到某间房传来推椅声与拖鞋踏地的啪嗒声,就掂起脚尖往走廊一瞄,赫然见到秋秋对面房间的门上,挂了一块棕红色的木牌,看来已有点历史,木牌四周的油漆剥落得斑斑驳驳,也蒙上一阵灰色。戴志对这门牌并不陌生,只是,他每次上来均见到门牌是反转了的。秋秋说,这是他家的习惯,若房间主人外出,就将自己房门的门牌反过来。秋秋的房门也挂有一块写有「Autumn」、画了枫叶的青蓝色门牌。

而这棕红色的门牌,正面则用青蓝色写着「Sorrow」——他想,英文名他听得多,Peter、Don、Samuel,就是没见过人叫Sorrow。房门打开了,一个大男生走出来。个子长得高,不比戴志矮多少,可是那身段却是少一分嫌单薄,多一分又太健壮,恰好衬得起那张偏向阴性的脸孔。青年身穿黑衬衣与米色的松身休闲布裤,衣袖卷到手肘,脚蹬一对黑色的人字拖。白的皮肤、黑的短发,这是戴志所见过最适合黑白色的人。

只是衣服的剪裁将黑白色原有的简朴味道拭去,一看就知是名牌子。不愧是秋秋的兄弟,只穿名牌子,戴志扯了扯身上洗得全无弹性、颜色变淡的T恤,乐天地觉得便宜货也有其好处。至少穿的时候,不用娇贵着衣服,粗枝大叶的,弄脏了就随手丢入洗衣机。要是让他穿那一身黑白行头,定当拘谨得像去相亲一样,甚至连洗衣服时也得考虑一番,以免那纯净的白色被其他衣服的染料所染指了。

「来了吗?随便坐,不用拘谨。」那青年拉开一把椅子,就坐下,戴志也跟着他的动作。刚才被那身谐协的黑白色所吸引,现在坐下,戴志才开始打量对方的脸孔。对方的相貌乍看比秋秋差多了,然而,仔细一看,那张脸细白而不显得病弱,隐隐透出一股文气,这股文气是他班上的书kai子,林春也有,可林春有种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酸腐味道,而此人并无。他脸上架着一副幼框眼镜,黑中带了一丝银灰,是时下年轻人不爱用的沉稳颜色。

「我是戴志!叫我戴志伟就OK了!我就是秋秋……啊,是陈秋的朋友。成绩烂得连我妈也天天问我是不是读屎片(注三),我妹怀疑过我有点低能。然而,真是冤枉,我不过就是小时候有那个什麽……读写障碍,就是认字认得慢,又常常将b跟d混淆,可见我读书一直不太灵光。希望你不会教我教到吐血,哈哈哈!」戴志的语速快得像新年放的爆杖,让人全无插入的空档。

青年脸上挂着一抹浅笑,戴志想,如果他是一个女生,大概早已不敌这温和的笑容,可惜他只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野男生,没有什麽诗情画意。而且对方的笑容也只是出於客套与礼貌,仔细一看,无甚特别之处,正如你不会觉得坐在接待处的女士脸上的笑容有多美,因为那都是基於「职业道德」所挤出来的笑容,一板一眼,使每个人的面孔变得一模一样。

「叫我Chan就可以。我今年year1,读C大新闻系。」Chan作简单的自我介绍,便问起戴志成绩上的事。戴志装出苦着脸的表情,从袋中拿出一张摺叠几次的成绩表,递给对方。Chan看了,脸色丝毫不变,说:「中四的考试并不重要,哪怕你考最後一名、或者是拎0分,只要会考(注四)成绩好,就能上中六。」

戴志下意识看了看Chan,忽然留意到那镜片背後是一双在本城很罕见的凤眼。躲在镜片後面的凤眼被冷漠的玻璃片阻隔,流露一种清冷如月晖的味道,但Chan脸上客套式的笑容将那原来尖锐如铁的冷意淡化,成了一种看似可亲的气质。戴志没来由地觉得熟眼,只是几年没见,印象稍为淡化了。

注一:倒钱落海,大意是说这钱花来也没意义。这四字之所以出了名,是因一个跟戒赌有关的政府宣传广告。

注二:着数……其实这个讲法我不清楚内地有没有,即小便宜、好处,又叫做jetso。

注三:读屎片,比喻读书很差。

注四:会考,以前的公开试,中五生必须应考,达到一定分数才能升上中六。不过会考制度在两年前已经消失,被新的三三四学制所取代。顺带一提,高考制度亦於今年死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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