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喜欢死神里面的乱菊、织姬?该不会就是贴了一张乱菊的poster?」
「这也给你猜到!你真是神啊,风烟!」戴志将汤也喝个清光,揩去嘴边的汤汁,以机关枪似的语速说:「我房里就是贴了一张乱菊的poster,就贴在衣柜门,每天早上一换衣服就见到,简直是提神醒脑!对於那些美艳胸大的女人,我一向不能抗拒,无论是二次元或是三次元。不过我口味比较独特,不瞒你说,其实我最喜欢藤原纪香和酒井法子!虽然她们都不年轻,但那种成熟的风韵,欲语还休的神情,并不是年轻这一代能学得来的。当然,论清纯与气质的话,新垣结衣也不错,就是身材比较平,志田未来像个小孩子,没什麽看头,但演技也不错。不过我最近发现山口百蕙出奇地诱人,可惜是前一代的女星,真是相逢恨晚……」
「你果然又宅又色。」龙风牵大笑起来。他站起,拿过戴志的碗,走到昇盘前洗碗,戴志也跟过去,说:「要我帮手吗?」
「不用,不过是洗两只碗跟一个锅,很快。」
戴志也就乐得清闲。他倚着流理台,傻笑说:「我跟风烟你也挺有缘的。」
「有缘?」龙风牵扭开水龙头,水柱激射,瞬间冲击锅内的油脂,回复不锈钢的冷冽银色。
「是啊。你想,世界上有六十亿人,我跟你碰巧是香港人,范围由六十亿收窄到七百万,又都是19岁,都在这一年入了中文大学,人数收窄到三千上下?我倒不知今年有多少个新生。不只如此,我们还做了同房,又是同乡,都是T市人。而且,你还屡屡猜度到我的心思。例如猜到我贴乱菊的poster,入宿第一天就猜中我读中国文学,还食得出我从家里带来的曲奇是手制的。」
「是,的确挺有缘。」龙风牵的肤色不浅,然而,在水的包覆下,闪出一种冷冽的光辉,具有铁的质感,与不锈钢相映,彷佛是由同一种材质制造出来。他倒去锅里的剩水,将锅放上流理台,那傲然挺立的锅如同威武的盔甲,锅身有一行行白光纹,把人的身影都摄入去,又扭曲成怪物。
戴志又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风烟,你跟我同年吧?都是92年?」
「是。」
「那你是几月生的?我是8月里出世的,据说我妈生我那天超热的,好似有三十五、六度,所以我的性情就热情如火了,哈哈哈……」
「我是十二月生的。平安夜。」
「哦!真的!平安夜出生,可真浪漫。如此说来,我比你年长,」戴志圈住龙风牵的肩,龙风牵身材高佻,差不多跟戴志平头。戴志收起一脸泼皮笑意,凝视龙风牵低垂着的眼睛,低声说:「你是不是应该叫我一声大哥?你有大哥吗?有兄弟吗?」
龙风牵关掉水龙头。「当」一声将一只碗重重叠到另一只碗上,眼垂得更低,没教任何人看出里头的色彩。他拿起两只碗一个锅,似乎就要走,戴志松开手,又拦住龙风牵的身子,对方飞快瞪他一眼,戴志抢过两只腕,一脸无辜:「你看,碗里还有很多水,你不倒一倒,我看放在房里吹小时也风不乾。」
戴志以欣喜的心情倒去碗中水,但那种偶尔窥得秘密的狂喜也如同那冰冷的碗中水,一倒就没了。一种空虚将他掳获。连喜悦也廉价如快餐。他在内心惨笑,笑自己的无聊,为了无关重要的好奇心,屡屡以刀枪般的言语去试探龙风牵——是的,他好奇,到底龙风牵是不是龙凤的弟弟。因为龙凤留过级,本来就比戴志年长,又说过自己有一个在L中读书的优秀弟弟,一切条件与龙风牵吻合。
「咦,DC,那个是你朋友?」龙风牵忽然这样说,戴志嘴上犹在说「哪里啊」,一抬头,顺着他的眼光,便看见pantry门口的人。
「哦,是啊。喂,心哥。」戴志朝陈心扬起手,脸上又挂着爽朗而天真的笑容。陈心没什麽反应,手上还拿着水杯,身穿家居服,看来只是进来倒水喝。
龙风牵好奇地盯着陈心,大概是惊异於陈心的纤细与俊美。戴志说:「心哥一向比较冷淡。他是陈心,这层楼的tutor,以前替我补习,可是我的恩师。不过你怎知道他是我朋友?」
陈心大方走过去,经过他们身旁,在饮水机前弯下腰斟水,说:「今天上午,我们见过面。」然後,陈心挺起身子,脸上换了礼貌性的微笑,朝龙风牵说:「你好,今早我没有自我介绍。叫我Chan,主修Journal,刚升上研究院,如戴志所说,我是这层楼的tutor。大概下个月会有层聚,届时我会请客,你也要赏面出席。」
龙风牵点点头,很快适应过来,毕竟是读商的,与人相处起来也圆滑。戴志只见他们表面上愉快地谈了几句,不外乎关於大学生活。
回到房内,戴志才追问龙风牵:「你什麽时候见过心哥?今天早上?」
「嗯……是啊。我走到门前正想开门,那个人就从里面开门出来。看到我时,盯了我一眼,就出去,也没解释什麽。入到房,就见你睡死了。只是今早匆匆看一眼,倒没注意到那陈心长得这麽……清清冷冷的,似冰雪,刚才一笑时,又显得很平常了。」
「哦……你今早不是见我睡死了吗?其实我昨晚不舒服,有点感冒。心哥一向与我有点交情,我就问他借了点感冒药。也许他担心我,今早就特地来看我一下。我也不清楚他什麽时候来,你知我睡得像死猪般,只隐约听到有点动静,以为是你回来了,也就懒得睁开眼看。」
「你没锁门吗?」
「锁什麽门!你又冒失,之前也试过忘了带门匙。我怕你没门口入,就不锁门了。」戴志白龙风牵一眼,後者不好意思地陪笑,说了句抱歉。谁也没再提起兄弟的事,只说起中学年代的趣事,戴志也说了些关於陈心的事。
「心哥……Chan是一个好人。在我的人生几乎快要崩坏时,他出现了。哈哈,其实也没有什麽大事,不过就是面临退学的局面而已。那年我考会考,可是一升上中五,教文学的老师劝我退修。那位老师实在不是针对我,平时我也跟他说说笑笑的,可是我成绩委实差,他觉得我再读下去只是浪费时间,就劝我退修。我几乎是毫无留恋就退修,由修八科,变为七科。我基本上也不打算再读下去,可是,除了跑步之外,我亦无任何长处。
「我很认真想过,日後要跟我老豆做地盘。有一晚,我跟我老豆说:『爸,我以後跟你混饭吃,好不?』他没说什麽,给了我一记新鲜滚热辣的耳光,至今一说,我仍感到左边脸既肿而痛,但我可不是爱迪生,被人打一巴耳就聋了。有时我想,聋了也是件好事,很多恶言恶语就听不进去,可是人大了,我知道这种想法太片面。在社会上,想要不受伤害,几乎是没可能的。你得插盲双眼以令自己看不见他人的冷笑,你要打断双脚,好让自己终身困在家内,无须出外承受他人带着悲悯或鄙夷的注视。你甚至要灼伤自己的皮肤,使肌肉坏死,令你再也分不出他人在碰触你时,是带着怎样的温度或感情。可是,到了这步的话,人就跟死了没分别吧?
「我也想过,想去做一个外卖仔。我这人没什麽做得好,就是会跑。这次,我没敢跟父母说,而对妹妹说了……」
「她的反应是?」
「她白了我一眼,说:『你未睡醒吗?这种话跟我说就算了,要是让老妈子听到……』然後,我想了想,说:『那我要做香港特首。怎麽样?这个目标够伟大吗?送外卖、做地盘,你们嫌我没大志、没出色,现下我说要做特首、做政务司司长,你们就高兴了?』这次,我妹妹连白眼也懒得给,只报以三声冷笑,问我是不是未睡醒。从此,我就知道,一个人不可以拥有太大或太小的志向,应当恰到好处,用不着包含太高尚伟大的情操,只需要能维持生活所需,兼且尚能储得几个钱,旁人就会觉得我配得起『大志』这名字。可是,在那个节骨眼,我几乎没有几科能合格,更遑论是升上中六了……这时,我一个好朋友……不,他不算是我的好朋友,因为他有好长的一段时间,都从来没把我当成朋友……无论如何,总之这个人将心哥介绍给我认识,心哥就是他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