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如同主题公园里的咖啡杯在同一个狭小的地方中他旋转,直至机件也坏了,不得不停下来。又记得去饮咖啡。不是在中四,而是那之後的事,陈心带他喝咖啡。从来没喝过如此上等的咖啡。饮料的表面浮了一个复杂的图案,树叶,叶脉多得像真的树叶。可是,无论有多美丽,一搅就散了。就好似他要送给林春的一盘星星月亮,也是一搅就散了……
不能停止地搅拌,奶与咖啡形成同心圆,一圈深棕色的拉出另一圈白色,白色又叠住下一圈深棕,好似一件事叠住另一件,拉出无穷尽的连锁。假如没了中三升中四,他和龙凤所过的一夜,他不会避龙凤避得这麽要紧。
戴志知道龙凤跟自己不同班,总算松一口气。梦里龙凤出现的次数也减少了。偶尔他会似野兽般压着龙凤,对他做一些连禽兽也做不出的事,有时龙凤在梦里把他当成女人,无论是何种结局,一旦醒来就烟消云散,戴志可以毫无罪恶感地洗净那沾了精液的底裤,回到学校见了龙凤,对他说:「哟,早晨,今天不迟到,少有哩。」
那天龙凤所说的话,戴志打算当没听过就算。他以为龙凤也打算这样做。然而,放学後,他又叫住戴志,一同去新翼发呆。龙凤的眼睛又与酒保的眼重叠,明明眼形十分不同,一方总是圆睁着,一方则上挑起风情与傲气,但两人的眼睛有某种相似之处:真。眼内有太真实又沉重的感情,每每将戴志压倒,使戴志不得不做他们的奴才。
他们看到戴志。以往总是戴志看到他人,只有在他们面前,才有被看见的感觉。「但酒保,你知道为什麽我怕龙凤而不怕心哥?龙凤看透我,他将我不敢说出来的都说出来,血淋淋摊在我面前要我承认,但心哥不同。心哥太聪明,心眼太多,反而蒙蔽他雪亮的眼睛。陈心是一个永远看不透我的人……」
<b>『你以为陈心看不透你,但你真的看得透陈心?看得透又如何,看不透如何?我就是看不透你,你还是在我手内。有时,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关系,并不在於其中一方是否看透另一方,而是在於手段与心理。无须看透,亦无法看透,只要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你知道对方的弱点,针对它,对方就在你手里。无人追求永远的占有,大家都是出来玩而已,玩完就散场。』</b>
构想出来的酒保以某人的语气对戴志说话。戴志嗤笑,翻滚,如置身於失事中的飞机,又在海浪中翻腾,摸来一罐啤酒,以蛮力开罐,牛饮,泰半的酒液都进不了口。他回到单车径,魂魄入了当时还是中一的自己体内,与少年陈心对峙。戴志说:「你真以为我在你手内?是的,我无意否认。但是,我在你手内,这又代表了什麽?你问问自己的心,其实你从来不想得到我,一刻也没有。
「你想得到的人,偏偏不可能得到,因此你将你由那个人身上学回来的,都用在我身上,由此你成为了你想得到的那个人。与其去确定我是否在你手里,不如先问自己,你还是你吗?你真是陈心?」戴志欺近少年,来回抚着他的前胸,并潜入其中,摸着掌下细腻温热的肌肤,他说:「你成为了你想得到的人,你就是陶微风,陶微风就是你。你从我身上得到某些东西,或者是自我满足或成就感,相对地,我也在你身上得到一些东西……
「我们不是买卖关系,只是一种虚假的从属关系。你喜欢听我叫你master的话,一百声我也可以叫给你听。然而,当我厌烦了,不想叫了,我亦有权走。我对你,你对我,本来就无义务与责任,我是否在你手里,你其实一点都不在乎。你在乎的,只是你有没有控制过我,正如当年,陶微风将你摆弄成一个听话的人偶。只是,你太失败,你连他一半功力也继承不了,不单只驯服不了我这只pet,还反过来被我玩。你快连自己的身份都丢失了,真是可悲。」
这番话,他不可能有胆和龙凤说。在心哥面前,他是一个奴才,奴才也有一定自主性,一个奴才只要敢发烂,定能推翻主子。可是,龙凤是神与魔的混合体。一般人以为神必是善性,亦不一定,神圣力量也有可能是恶的、惩罚性的。
所以龙凤对他说:「戴志,你不要以为我忘记自己对你说过什麽。我都记得,只是在其他人面前,我不会刻意提起、落你面(注一)。你的答覆?你跟我一样,都是……」
「不是,酒保,替我把龙凤的口封起来,好吗?我能请你喝一罐啤酒作报酬……」戴志将酒保当成浮木,然而酒保与龙凤的眼睛由重合到分开,并排起来,以同一种能吞噬他的目光扫射戴志,无声说:你必定要听。
「你跟我一样,都是天生的同性恋。你对女人不能有慾望,你憎恨女人。正如我……我时常想,有天我要先杀了我老母,让她不能再接客。然後,我会杀死她的嫖客,最後在监狱里赎罪,过一辈子无慾的生活。」
「你不能这样做!」戴志大声喊出来:「难道你看不出,你妈之所以去接客也是为了养大你和你弟弟吗?难道你看不出你老豆的死只是一件意外?难道你不知道杀人不能解决问题?」
「然而我必定要这样做。」龙凤双眼发青光,是老虎猎食的眼光,没有一丝感情,他看着自己厚实的双掌,说:「因为我是老豆的儿子,老豆不会想见到我老母在不同男人身下张开大腿,所以我有责任作一个了断。你说杀人不可以解决问题,那你又有什麽好方法?你有钱吗?如果有钱,我老母不必做这种事,我们能远走高飞……你有权吗?我老母、我和弟都因老豆的关系,而踏入那个世界里,现在半黑不白的,你以为我们能走出这个世界吗?我根本没做过什麽,只是读书成绩差一点,其他人见我和几个小混混做朋友,就认定我是黑社会。
「我杀人与否,其他人都当我是黑社会、是恶人。既然如此,倒不如做一铺劲的。戴志,你还记得我说过、有关算命佬的故事吗?那家伙说我和弟其中一个是犯了煞的,如果我杀人,应了这个煞,我弟就没事了……」
「不行,你为何认定算命佬讲的就是真?这种迷信的事本来就信不过的。你以为你真的是在跟上天赌吗?如果你真的有意与上天赌,就更加不能行差踏错,要证明你和你弟都能够做一个有出息的好人,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改变命运?不,人的命运无法改变。我们一出生,命运就注定了。你不如代入我的角色想想吧?有一个混黑社会的老豆,有一个做一楼一凤的老母,有一个鄙视自己的弟弟,而我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头脑又差的小子,我能够凭我双手去改变什麽命运?」
「好,假若你真的杀了你老母,那你和你弟弟又如何?书簿费和生活费?钱从何来?你俩被扔去儿童之家?」
说到此,戴志热得全身冒汗,背脊湿成一大片水印,额头的汗似倒水般灌下来。龙凤还笑得出,一手猛击着栏杆,笑到腰也直不起,好半晌才说:「我不过是随意说说,你为何那麽认真?正如你对我说过那般,我的事你又知几多?你不过是听了我一番话而已……你有见过我老母吗?你如何知道我所讲过的都是真的?如你所说,我们认识半年多而已,你以为凭我俩的交情,我会将我家的事毫不保留地告诉你?」
龙凤在试探他,装疯扮傻,其实是给戴志一个下台阶。他知道戴志不会回应他的感情,又不想失去戴志这个朋友,便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变,给戴志一个机会。戴志应该打蛇随棍上,说:是的,我与你交情本来就很浅,我也没尽信你所讲的话,那不全是真的。可是,戴志偏偏没这样说,他说:「你不用骗我,那些事是真的。证据是,你说中我憎女人的事。」
「我是一个同性恋。」
注一:「落你面」,即使某人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