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极力压抑;而关羽顾及她脸面以及自尊,出口的话也已是百般委婉。但难过的心情仍然像春雨绵绵,不断不断的累积,在原本平静无波的心塘里撒下万点涟漪。
韫卿紧握着手上的剑,低着头;她突然觉得自己好笨,这些学武的忌讳,她怎麽可能不懂得?但她仍然咬牙尝试,因为她知道,要上战场的她不能再等;可枪与剑完全是天差地别,任她再有天份,再有心,仍是无法一口气将阿爹浸淫数十载的精妙枪法融会贯通。
二伯的意思让她更加难过。她了解关羽话里头真正的含意,她不知道自己舞的枪究竟好在哪,真的入了他的眼麽?关羽似乎是想提点也无从提点起,从他的语气听来,似乎是已经放弃了要让她学枪的打算;更何况昨儿个晚不是摆明了?他并不赞同阿爹要让她上战场的决定。
难过的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她仰起头来,日头正升到屋檐高;她昨晚欣喜的几乎睡不着觉。为了能够早点前来二伯家,让二伯亲眼看看她的枪法,她起了个一大早,只简单啃了一个白馒头当早膳;为了早上起床能不忙中有错,她昨儿个晚将自己用惯的剑给吊挂在眠床边,以便拿取;为了节省时间,她甚至在晚上睡前先套上乾净的绣袜。
二伯与阿爹是情比金坚的义兄弟,也是沙场上多年战友,二伯使的偃月刀虽然与阿爹的有些不同,但武艺高超同样不在话下;她是她阿爹得意的宝贝女儿,即使阿爹说了,若有未解之惑,尽管向他讨教便是。但见爹对她的期望如此之高,一向不服输的她打小练武都是躲在後院儿自己练习,就算要给看,也只是教她使剑的师傅,她一向不敢真给爹娘瞧她练剑、练武时的模样。
自练武以来,她吃了多少苦?虽说自个儿喜欢,做不得苦,但既是练武,受伤疼痛总难免。有多少次,她都是咬牙苦撑着,硬要将今儿个日课走完才肯歇息?有多少次,她练习过度,隔日全身酸疼,即使给细心的娘亲瞧出了端倪,开口劝阻她她仍是不肯有丝毫懈怠,刚学剑的时候,还曾经一不小心给自己的臂膀划了道口子,後来还是在静韬瞒着她跟爹娘报信後,他们两个老人家才赶紧带她去找大夫。
别人称赞她是练武的奇才,他们可知道这是他花了多少年努力学来的?但,就算她如此努力,却还是敌不过一道界线。即使她有天份,也肯练,但只可惜……「是个女儿身。」教她使剑的师傅对她是既满意又觉得无比惋惜。
师傅的话言犹在耳。要是她是男儿,她不会落到今天使枪使的如此狼狈吧?
是女儿身,她是女儿身……即使再不甘,这是事实,一个令她懊悔无比却又无法改变的事实。
一阵春风柔柔吹来,朝阳将整个後院照得满地淡金,桃花迎风四散,散出雅香,挥洒出魅人颜色,庭中的人儿却无心欣赏这一切。难过、悔恨在心里头不断打转,韫卿低下头,任眼泪自粉嫩娇颜上滑落,可即使是伤心了,顾及这里不是自己的家,她仍是压着、藏着,不许自己哭出声来。
「拿去吧。」都怪她自己,沉浸在自个儿思绪里兀自伤心,竟然漏听了那显而易见的脚步声;来人朝她递出帕子,而这个人,她一点都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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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平心底犹豫。他不知道这回自己做的对不对。
他也起了一大早,在房里梳洗过脸面後,走到前庭时,却发现大门早已洞开,他往外探了探头,发现外头人烟尚少;他顺手关了门,正当自己要走进厅堂时,赫然发现爹爹手上拿着一柄战枪,带着一名身穿白衣的女孩儿往後院里走。他心底好奇,这才绕过主屋,到後院来窥看。
直到她舞起剑来,他才认出,她是他从小就看到大的,三叔的女儿,韫卿。她来这儿做什麽?尤其又是这麽个大早,日头还未上三竿,她就已经先到他们家报到了,她究竟起得多早啊?关平小心的躲在柱子後头,静静的观看。
他不得不说,这女孩变漂亮了。从小见到大,他虽然只大她一岁,但是他将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来看待,而她也曾经亲昵的叫他一声「关哥哥」……只是曾经。
後来他俩开始习武,两个人的联系就少了,他自小学枪,而韫卿精通剑术;相较於她的剑术,自己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他对她一直很佩服,一个女孩子,居然如此肯练,爹以前就常在他面前提起韫卿,直到现在还提;说得他耳朵都快长茧了。要是韫卿是男儿身……「你想赢过她,就得比现下还要用心数倍!」他明白,爹亲此举只是单纯的拿韫卿的努力警惕他;但他当时觉得韫卿是女孩又有什麽关系?直到後来,他才从静韬的口中得知,韫卿她,一直都不甘於只做个平常姑娘家。
又听说,她之所以不喜欢见到他,也是因为,她心底将他拿来当作比较的对象,他是她追逐的目标。给爹亲一手调教,枪法已小有所成的他,兴许再过一年半载,就能够实际带兵上阵,跟随着父亲的脚步上场杀敌了。
而她,却仍然遥遥无期。只因为,她是女儿身。自古焉有女子从军的道理?女人家道是只能在家里头烧饭洗衣、抚育奶娃儿,织布缝衣罢了;在辽阔的沙场上,容不下她那一点娇小倩影。
可他知道这个女孩性子有多烈,个性有多倔;还记得以前小时候老爱爬树,他看见路上有一株桃树,树上正长满着累累果实,当时天气正热,他又穿着轻便的衣裤;当时甫踏入习武的领域里,不管那桃树有多高,就想试试。韫卿、静韬以及翎绮三人在树底下睁大眼睛望着他,当他笑嘻嘻的爬上顶端的时候,他伸手摘下沈重饱满的桃子,往树下三个女娃那儿抛去,「吃吧吃吧!要吃多少我就摘多少。」
「行了行了!哎呀!」韫卿朝他挥挥手,「关平!你……丢到我了!」她身上的衣裳全给熟烂的桃子弄污,烂桃子砸在她的头上,令她爆出一声高声娇喊。
「哈哈哈!韫卿,你不也在学武嘛?怎麽不躲呢?」他还记得就因为这句挑衅,韫卿睁大了眼,手脚并用,不管身上的衣裙是否会被树枝勾破、也不管这树有多高,她执意要爬上来,她执意。
他记得他们两人就在树上僵持不下,直到双方的爹娘都出来找人,可他一直没能忘记,那双乾净又充满神采的大眼,就这样一直盯着他看,唇儿一语不发的紧闭着。
他才知道,他是唤醒她那不服输的脾气了。当年,他七岁,而她六岁。
许久没有好好看看她,每回他到三叔那儿时,她避不见人,而她到他们那儿拜访时,也都只找爹亲或是翎绮说话,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就这样,过了八个年头。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舞剑;瞧那游刃有余的姿态,攻守有序的精妙剑法,他还真是看出兴趣……甚至有些痴了。而後在爹亲的叫唤之下,爹亲居然将手上的战枪抛给她,他不自觉张大嘴,而娇小的她居然也这样顺势抛出剑来,接过战枪,就在他家後院里舞起枪来。
可枪跟剑毕竟不同。他明显的看出韫卿的力不从心、生疏以及吃力。就目前这个状况来看,他与关羽的想法相同,要她真正把枪使得精熟,确实还要一段时日。
爹亲与她说了些什麽,毕竟距离过远,他没听明白,不过想必令听者挫败,他皱眉,开始担心爹亲会不会说得太过火。而後没过多久,爹亲走开了,而她握着她带来的剑,就这样直挺挺的站在庭院中。她头低低的,双颊被发丝盖着,他瞧不清,直到她仰起头来,瞧见那副神伤颜色,他心里陡然打了个突,这倔强又不肯服输的女孩,居然……哭了?
关平瞧见这一幕实在按捺不住,想也没多想,他甚至忘了,自己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儿,更不应该现身关心她。她是个坚强的女孩,她没事。他心底虽这样想;但当他回过神来,自个儿已不自觉的从柱子後头走出,快步走近她,朝她递出帕子,「拿去吧。」
他看着她的发心,八年经过了,不知道她还介不介意那件事?他想跟她道歉的,早就想这麽做,可她一点机会也不给他,迳自躲着他。不知八年後的现在,她还气不气他?还会不会在意那件事?关平思索着,还没与她对上眼,手上的巾帕陡然遭人拍飞。他惊诧的後退几步,紧盯着眼前的她。
只见她随手扬袖,朝小脸上重重一抹,「你、你你怎麽会在这儿!」韫卿又惊又怒,没想到居然有人看见她这般狼狈模样,更令她感到不堪的是,竟然会是他!
他什麽时候来的?看见了多少?知道了她的枪法使的有多别脚吗?他是来嘲笑她的吗?
她往後退了几步。那张五官细致分明的俏颜,明显还残留着泪痕,可那眼神,就如同八年前直盯着他那般没有两样……不,她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更生气了。关平了解她的心情,好强的她,肯定希望自己落泪这件事情神不知鬼不觉;但偏偏被他瞧见了,而他也不受控制的,让她发现他的存在。
关平没有正面回答,捡起了那方遭拍落的方巾,拍了拍尘,而後在她眼前一站,她又羞又气,伸出玉指来,指着他的胸膛质问,「你看见了?看见了多少?」
关平犹豫了一会儿,但他决定实话实说,「都看见了。」他淡淡的道,眼前的柔美姑娘原本惨白的脸蛋倏地刷红,而後咬着银牙,像是压抑着什麽。
「你、你……」韫卿气极,想好好出手教训这个不知礼节的男人,可一想到她的难堪样全都已经入了他的眼,打他亦是无用。扬起的手停在半空中,最後无力的放下来。「想笑就笑吧。」她撇开头,将不属於脸上的泪痕抹净。
此情此景,似乎又回到八年前,他们两人还不懂事的时候,他嘲笑她的那一幕她仍没忘;原以为眼前的他还会给上几句难听的奚落,可他却只是淡淡的道了一句,「别难过,我看得出,你已经尽力了。」
韫卿睁大眼睛,敢情他是来安慰人的,「你说话不是一向直截了当吗?何必花功夫安慰我。」
她的冷言冷语像是针般刺着他。关平在心底轻叹,这女孩,可真会记仇啊,「我没这意思,韫卿。」许久没唤起她的名字,而今日突然又喊出口,突然觉得一股闷气从胸口中吐出一般,显得畅快。
「是这样吗?那我问你,你方才躲在一旁窥伺,究竟是何居心?」她怒视着他,眼底虽仍泛红着,但那凛然不可侵的气势,似乎再度回到了韫卿身上。
「我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韫卿冷笑,为啥偏偏她最难看的一面,全让他给瞧见了。八年前是他造成的,没想到多年来没再正面瞧过他一眼,今日相见,却又是此等难堪景象。「关平,你可真懂得怎麽伤人。」
关平简直有口难言,她显然对他仍然存有成见,在这节骨眼上,不管怎麽跟她说,应该是也说不清楚的吧。
「今天的事情,别说出去。」韫卿冷然的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迈开步伐离开。
徒留下执着巾帕的关平,让那微风吹送着,那淡淡的叹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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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韬状似认真的捧着书卷,注意力却不断的放在前天打从二伯那儿回来,就不断的唉声叹气的韫卿身上,想都不用想,她去二伯家那趟,肯定是不太顺利的了。
人各有志啊,看看自己,生得一副娇小玲珑的模样,就算娘亲安慰她,以後定可长得跟姊姊一般高,她也对自己没什麽信心;自个儿有几两重,她最清楚,因此,她老早就将武艺束之高阁了。哪像韫卿这般死脑筋,天天在那里苦练,一个弄不好就闷闷不乐,这种日子她可不过。
不过有一点她不得不佩服,韫卿就是这种傻劲与不服输的个性,学什麽都快。常人直道她是练武奇才,只有她才知道个中真相,奇才不是用口说来的,也不是靠头脑思索得来的,而是真正一拳一拳紮紮实实、日积月累苦练出来的。她是她的妹子,韫卿经历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有时候啊,她还真不能不心疼她这个笨蛋姊姊。
可是,她从不对别人提起。她们两姊妹的名字当然不会是阿爹那种大老粗取的,依她看,就算给阿爹十个头脑也想不出来。韫卿、静韬这两个名字,自然是她那足智多谋又饱读圣贤书的娘亲所想的啦。而她查找过「韫」、「韬」这两个字的意思,皆有「藏」意。她张静韬啊,可别看她小小年纪,早已将五经读过几回的她,满肚子净是诗书学问,不过脑子里更多的,就是古怪精灵的点子,但她藏的很好,没几人知道。
韫卿名字中也有个「藏」意,身为陪伴在她身旁的妹子,依静韬之愚见呢,她姊姊藏的,可是满腹辛苦,以及可比天高的凌云壮志。
她怎麽会不知道韫卿是受了谁的刺激?一心的想要做个带兵的将领,在丹书上好好记上一笔;这是好事,静韬虽然觉得韫卿傻了点,但从不曾小觑过韫卿的本事,她是可以的。静韬的眼似乎一片清明,能够看穿人心,她将书本卷起,敲着下巴。她能,但需要点时间;可奇了,这傻韫卿,这事儿她自个儿一定知道,却不晓得她究竟在急些什麽,似乎有种今朝不成便不肯罢休的意味儿。
丢开书本,她自座垫上站起身子,活动活动筋骨,顺道阻止那个在外头苦练已约莫一个时辰的傻姊姊。「韫卿,瞧你满头大汗的,练够了没有哇?」韫卿举着长棍当作战枪,每练一回感到不顺手时,就停下来思索,想不通的时候便叹气,「你从头到尾枪法走了三回,阿爹教给你的基础八式後四式,你每走一次就叹四口气,真不懂的话,我去帮你叫爹爹来,让他看看究竟是出了什麽问题算了。」她作势要往前厅走,心里头暗算三声,数到第三声的时候,韫卿已然飞奔前来,站在她的眼前。
「别,我自己可以练好。」立起长棍,韫卿气喘吁吁,但她仍勉力保持着平淡声调,阻止着妹妹泄密。
「真的吗?」静韬可是非常怀疑,双手叉着腰,这些天来她听这句话已经不下数十回了,她敢说,要不是她故意用这种方式让她停下来歇息,她张韫卿早就累倒啦。「不是妹子我不信你,武学这种东西可不能闭门造车;高手指点胜过你埋头十日苦练,真参不够个中道理,就大方的问吧,别再撑着面子了。」她绕过韫卿,正打算继续往前走。稍一闪神,韫卿又窜到她眼前来。
「我不让你去。」韫卿紧闭着唇瓣,这些年来,静韬学了些皮毛之後就没再练习,因而日益荒废,而她却是不断精进,互相消长下来,韫卿的武艺早已非静韬所能及,要真动起手来,韫卿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让静韬乖乖听话。
静韬是个聪明人,当然知晓若要动真格的,高他一个头的姊姊用一根手指就能令她就范。不过比头脑的话,她可不见得会输,「姊姊,你这是何苦呢?」她平时都挺没大没小,不喊韫卿一声姊姊,而是直呼名讳,只有在某些「非常时刻」,「姊姊」这两个字才会从她口中吐出,而现在就是那种时候了。
韫卿自然也不笨,虽然在武艺上头,她的傻劲简直无人可敌。「你想说什麽?」她眯细了眼,紧盯着在她面前长吁短叹的静韬。
如果静韬说她对韫卿十足了解,那韫卿自然也对她这个亲生妹子了若指掌。静韬表面上是活泼淘气,实际上可不只是这麽简单,擅长隐藏的她肚子里不知道构思着什麽坏点子,她老说如果自己能够率领着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话,那她就可以如吴国的军师周公瑾或是大伯身旁的诸葛叔叔那样运筹帷幄。尽管表面上,静韬对於兵法谋略什麽的并不感兴趣。
「你在二伯家,并没有得到什麽真正的指点吧?」静韬早就知道了。韫卿对自己的情绪甚会隐藏,但是她的隐藏,只是不说罢了,明眼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当然,她是属於明眼人的那一类。
韫卿撇过头去,「怎麽在这时候提这个?」
「究竟发生什麽事了?」瞧韫卿这副不甚自在的模样,静韬对於实际情形可越来越感兴趣了。
韫卿的汗水闯过眉毛,滑入眼眶里,她举袖抹汗,在她面前的静韬也顺手的掏出帕子,给亲姊姊使用,「敢情二伯不仅没教导你,甚至还数落你?」
韫卿挥了挥手,她可没这麽容易给静韬套出话来,「没的事,别去跟阿爹瞎说。我去换件衣裳。」她拍拍静韬的发,而後闪过她,朝厢房内走去。
静韬扬了扬眉,虽然说她坏点子多,好点子却也不少,她这个妹子可是十分顾念手足之情的,不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已经把孙子兵法给瞧过几回,即使说来仍是空口白话,但意思她还懂得。粉唇儿,浅浅的扬起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