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在那初见的午後,女孩未施脂粉、清汤挂面,随意的棉衫配单宁裤装坐在街头,而她手上的书套膜映着日光定住他的双眼,使他不禁趋前拔下那根刺。
「风之影?」他念道,不屑地将它丢还。「作者哪里人呢?听都没听过。」见女孩读得入迷、护得周全,还以为是什麽大名鼎鼎的草叶集、红楼梦呢!
「没礼貌!」岂料女孩也不逊色,拎起书来撇撇嘴。「又不是你无缘的祖先为你写的,何必说给你听!」语罢复读起书,再不理睬。杰洛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又马上讶於自己的不可思议。
他在社会浮沉多年,各色女子交往多了,遇上这平日一笑置之的事,竟脱了常轨、想不想便脱口而出︰「你还是学生?」
「是呀,怎?」头也不抬,女孩这样回道。
「要不要打工?」杰洛想到店里刚被自己轰走的空缺,不禁倾泻出绝美的笑容,就恰好漾在女孩方提起的一双眸里,荡出无限回圈。
「这就是你的国家?」
他以为女孩会惊叹,在她见识到上千坪的空间、铺天盖地的书海後,竟只得这平淡的一句轻言,登时使他有些羞赧。可她全然未觉似地翩然起舞,一
会儿蹬到书架边比画,一会儿沿着排排书柜转,累了就在阶梯边歇息,乐此不疲。
那样轻佻又凑趣,说是初次,倒不如说——是好久不见。
很快,女孩的表现证实了他的猜想,新书她记得快、旧书她说得清,看腰身便知栽培业者、报名字便知分类方位,显然是熟门熟路,他细想也不惊讶,初见时她不就捧着一本书麽?虽非什麽经典名着,倒也曾是畅销榜首。
大概也是爱书人吧。他如此欣慰,又是羞惭:带他进来的人说:这里本身就是爱书人的理想国,里面的人若非爱书、便得惜书。他实在做不到前者,只能在後者中兢兢业业。
然而女孩却否认了,她说那不是爱,只是习惯。
看书也能习惯?要他说,一个个字若非兴趣至深,凑在一起也只当鬼画符。然而听着讽刺的她却笑得淡了。
她说——做了诱导别人吃书的帮凶,竟没问过那些吞下上千百本的大胃王是何滋味?他们不会跟你说书,只会说——啊,那家伙说了什麽什麽,其中的曲折又如何如何。
「到最後,连自我都没有,只是一个容器罢了,再也生不出什麽感想,趣味?那是人才有的。」说完这些话女孩随手把《红楼梦》丢回柜上,杰洛看惯了这动作,知道她举止轻慢,书却丝毫不损,分寸拿捏得准准。
彷佛为书而生的她,却谁也不在乎、啥也不希罕,随时会消失不见。
就从那刻开始——杰洛暗暗下定决心,要将她跟这个职场、跟自己绑得紧紧的,再也不分你我。
为此,他容忍她那个半路认下的「弟弟」。
可是有什麽用呢?他们之间不会因为谁而疏远,更不会因为谁而更加亲近,一切都是他的幻想。
不管了。他现在只想把周年庆办好,完成赖的梦想、证明自己的能力。
然後让她成为正式员工。
所以今天早上,当女孩不见踪影时,杰洛真是疯了,店里来回几趟揪住那所谓的「弟弟」质问了半天,明知道对方根本说不成什麽,却也冀望能套出一点半点。然而那少年不挣扎也不退怯,仅仅睁大眼睛盯着他,好像有什麽话说,却又不知怎麽说。肯定是女孩恐吓他什麽了,要不少年怎学会缄默?
於是他又威逼又利诱,眼看要见效却给赖硬破坏了。
「现在是什麽时候了?缺一个工读生就让你急成这样,到底想不想认真工作!我以为这几年磨练得稍微有长进的你,原来是假的?」
一连串的问题杰洛都无法解释,他只能无助地辩白:「不是!你放心,一切都照计画进行,至於工读生,我也只是担心她出事。」
「如果是这样不用担心!她的情况我晓得,至少今天她是不会来上班了。」赖灼灼地凝视他,语重心长。「杰洛,我不想介入你的私人生活。但就听我一句,别对那女孩执着下去了,她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做。」
「什麽意思?」杰洛这样回,心里却虚了。当初赖一直不喜女孩的工作态度,为此他不知费了多少心力帮她遮掩偷懒、散漫之情事。然而这间店哪有赖不知道的事?约是为此,赖更不喜欢她了吧!可惜原来单纯打拚的他,为了谁竟学得假公济私。
然而杰洛不後悔。那女孩明明就如此有天分,为何不留她下来好好栽培呢?只要她愿意,就能比自己、甚至那个能干的赖还能做得更好!
但赖显然不管这些。「我不管你怎麽想留她,只是无论你对她多麽期盼,她都不屑回应,前一刻亲密无比,可只要兴致一来,就会立刻消失在你以为的世界,谁也不留恋。」他瞥着身後可怜的少年,口气愈发嫌恶:「……把你们当垃圾一样!对这种无情无义的家伙还能期待什麽?」
一口浊气涌上喉头,杰洛忍了又忍,刚要把它吞回去,视线却对上少年——此时此刻,他竟然读得懂少年眼中的火——「『她才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你凭什麽这样说?难道你就是这样有情有义』?」
啪!火辣辣地烧到杰洛脸上,他怔忡:不过就是念些胡言乱语罢了,难道赖讨厌女孩到不容人反对的地步吗?赖不是这样的,就算说这些不中听的,也应该冷言几句就算——
周年庆的今天,为了美梦成真,大家果然都不正常了。
「我是没资格这样说,但你又有资格因此质疑我的人格了?」抹过扫人的掌心,赖冷笑。「好好给你建议你不听,我也不想管了,把周年庆给我办好就是了。」说罢转身就走。
杰洛被打骂得灰头土脸,照例没有反击的余地。对上司人身攻击,因私害公,赖不计较就要偷笑了。「是。」他对空荡荡的前方喃喃回应,然後蹒跚回到正轨。
被忽略的少年左看、右瞧,该搬的书都已就位,使唤他的人也走了、没有出场的余地,他却没像平常一样躲到没人注意的地方等待,而是悄悄地,随着赖的方向跟去。
周年庆的盛会除了受邀的来宾们,一般人排队也能入场,一面享受简单的酒水、一面欣赏两旁书籍雕砌的艺术品,然後聆听作家、评论家等对这老字号的期许与祝福,宾主尽欢。
「我的一生从书之国开始,在此之前我不存在。」看赖在台上笑着感叹,杰洛只觉好笑且实诚,赖本是蓝领阶级而被老板提拔至此,视店为根,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然而杰洛却突然无法笑下去了,他不知道该怎麽形容自己的眼疾。又不是三秋不见,怎会突然眼花得连许久未见的老板身旁的看护都看成是他的女孩呢?
不,那不是看护。那女人身上华丽的衣裳、精致的妆容,不是单纯给大老板增色这样简单,何况哪个看护能与老板并坐?究竟是眼花了还是这世界失去秩序,他乾脆闭上眼睛,不想追究。
他不想,对方倒是不给他机会逃避。
「感谢各位拨冗来参加本店的周年庆,在这里有一个更大的好消息要与诸位分享——」女孩一抬手,身後就递来一纸薄本。
「本店经家父四十年营生,各位捧场之下有幸发展为如今的盛况,不受大环境的影响屹立不摇,诚属幸运,为了延续这样的前景,家父决定今日在各位的见证之下把经营权以无价转让给总经理赖先生,从此退居幕後、只当个爱书人。敝人在此全力支持,恳请赖先生从今以後也像家父这般全力以赴,让本店永续经营下去!」
话落,来宾与看客齐声哗然、目瞪口呆,只眼睁睁看着女孩把那张纸本往赖总经理那递去,连呼吸都忘了。
赖仍维持着迎宾的笑容,只是眼神陡然严厉:「小姐的玩笑让我受宠若惊,这心意我收下了,呵呵……只是转让经营权什麽的,诸位千万别当真唷!老板不只是本书店的创办人,更是本店的灵魂,我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照老板的意思罢了。」说着就接过纸本一翻,这回脸色大变,竟藏不住情绪了。
「赖总经理太谦虚了,我虽年轻没见识,这经营权怎能开玩笑呢?」比起赖的失态,女孩笑得灿烂。「家父深思熟虑後才找了律师,这文书也公证过啦。」此时她收了笑,看向赖的眼神有一丝怆然。
「是我不才,不堪胜任本店的责任。为了书店的未来、为了让家父不再操烦毕生的心血、安心静养,我支持家父的决定,希望赖总经理、赖先生能不负家父的栽培与期望,维持本店的兴荣!」
「能跟小姐私下谈谈吗!?」对女孩大放的厥词赖忍无可忍,连回应都来不及了。「……各位来宾请慢用酒水,有什麽需求、工作人员随时待命。」一手扣上女孩的肩,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押着她往内室去。
即使再不想面对,杰洛却必须打起精神来面对疑惑的客人们。她是老板的女儿、这个「国家」未来真正的主人?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往日一幕幕飞过眼前,他只能盲着对前方笑、对虚无客套,即使瞎了眼也要干活。这些日子仰望着顾盼的全是过眼云烟,什麽理想美梦都要重新来过——
眼前有个黑影掠过他就要跟着赖去,他瞬目之间顺手抓住了——那是同样一双迷惘的眼睛,没有害怕、没有怨愤,只是如他一般的想挣脱现实。
「走开。」只这句话,就是这半年他对同吃同住的自己的总括。
面对这样诚挚的情感,杰洛突然就理亏了,惯说的酸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你……你姊现在有事要忙,别去打扰他们。」
少年却不听,胳膊一扭脱开了箝制,直往赖的方向前进不悔。而杰洛只愣了半秒钟,就因这半秒钟,他彻底放弃了发言权,屈服於现状。
「欸,那女孩说的是不是真的呀?」来宾问着接待的他。「下次,就称呼赖先生为老板罗。」
「是呀,这书店四十年来乘载每个人的梦想,只要它在赖先生手中好好存在,我们也能继续作梦、实现它,不就正是美梦成真吗。」
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杰洛露出无奈的笑容。
管它的呢,只要美梦成真。
另一边少年追到内室,会议室、休息室与个人办公室一间间打开,就是没有赖跟女孩的影子,他惶惶然地来回踱步,突然福至心灵,扭头往最後头的仓库跑去。
果然门是锁的。想到女孩在里面不知被赖如何拿捏,他登时把拳头往门上一敲再敲,就是要让里面的人听出些什麽。嘴中「乾姊」、「赖大人」等口齿含糊得连站在旁边都听不清,那音量总惊动了里面的两人。
只见门「喀」地骤开,露出赖严厉的脸面来。「干什麽鬼吼鬼叫?走开!」
少年拚命地张嘴,良久却只吐出「美梦」两字。
「去!你也要为这女的求情?你以为你是谁!不过就是个精神病患!要不是为了减税,你以为谁会用你?」赖挥挥手,耐心用罄根本连表面功夫都省了。「这里没你的事!给我走开。」说完就要关门,却给少年抵住了。
「我是!我是!」他大叫,赖嫌恶蹙眉。「你是什麽?你知道你是什麽?你是那女人为了出气、为了让我不痛快才带进来的,要不是……」
「要不是你应该有一个儿子像他这样大,要不是你可怜他是孤儿,不然你连管都懒得管!」门後传来女孩尖声的控诉。「你一向看不惯我不听从我爸的教诲、不接这间店,背地里总骂我不义不孝,你自己呢?对一个赏识你的人这麽有心,却可以为了前途随便烧死你的儿子!你有什麽资格骂我!你又是哪根葱!」最後已带了哭腔,语气也含恨。「你儿子现在是生是死、是疯是癫不关心,却跑来质疑我爸的决定!反正最後不都是为了这间店吗?我就给你!给你!你美梦成真,就别来管我家的事!」
赖重重一嗤:「你当我稀罕?不过是你心中狭窄、看谁都卑鄙可憎!要不是看你年轻,刚才随便一条我都可以告你毁谤!也多亏你一闹,令尊的美梦都给你打碎了!难得来店里一次,给你破坏了重要的周年庆、又惊吓到来宾,他会高兴?深思熟虑、律师公证——你屁!就凭老板现在那薄弱的意识,是能做什麽决定?不过就给你当玩具耍!」
听到这,少年猝然脱口大叫:「我!我是!!」赖转头嫌恶地看着他,无意识地回道:「——我是失去过一个儿子,活到这把年纪有什麽没经历、什麽没失去过?我自己认了,却由不得你拿来作攻击我的道具!」说完使力把少年一拉,扔出去「砰」地关上门。
「为什麽你就是不信?」看着他故作镇定的动作,女孩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不管年纪多大,只不过顺了他的心,就乐得飞上天啦。「你看我在店里大半年做出什麽搞头来?不过也是打杂翻书、搬货结帐!交给我,这店有什麽未来呢?你别多疑好吗?让渡经营权,除了对店里好、对我爸好,於我又有什麽好处!」
「别说得这麽好听。我知道你一直不想继承家业,跟老板争吵可多了,在店里不是勾引我的助手分心、就是带个精神病患来乱!」赖冷笑。「你多狠的心!知道让老板打消念头的方法无非是让店自己倒、搞得我不得不接手!你为令尊想过吗?除了不孝,还有什麽词可以形容你这种女儿!」
女孩闻言张了张嘴,竟无法理直气壮说下去,只是嘿嘿哼道:「你这一辈子自私的家伙又怎麽能懂我的孝顺!杰洛不知老板只服总经理,其他人也一样,我爸的时代已过去,我除了劝他让贤,又如何能宽他的心?他一生操烦这间店,其他的不管不顾,就连我的意愿也视而不见,可我的人生呢?我再如何付出,他也永远为你说话、永远以你为主,明明最懂他、最爱他这个人的是我!」
「所以你以为把经营权塞给我,就可以跟杰洛逍遥自在吗?」赖莞尔,摇摇头。「打拚事业天经地义,即使我得到经营权,跟他工作不工作何干?你只是做白工了!」
他不说还好,女孩闻言神情怨毒:「跟你无关……?哼!真是自私!彷佛真是孑然一身,旁人的感情都与你无关!即使是自己倒贴上门来、赶着送你的暴利!」
「那当然!人生只有自己清楚有几两重,就算今天令尊真的要把店交给我,时机不对、情况不明地赶鸭子上架我也不愿!」赖犀利地回答女孩。「你也省省力别缠着杰洛!好好为自己打算吧。」
话已至此,女孩似乎放弃了沟通,「哈」地一声呢喃:「如此自私自利、对旁人不管不顾……永远也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故事灵感。」她蓦然笑出声:「——自私的作者写的可怜书呢!」
赖摇头兴叹:「没内涵的继承人,店迟早要败在你手里。枉费我还费心想扶一把。没内容的书,即使是精装本又有谁会细读?」他紧握手上的纸本,几乎是揉烂的力道,却没在纸上留下任何痕迹,它的重量让他无法轻易拿起,却也不甘放下。「这个,我只能收了。」
「收吧,然後写下你既定的结局。」女孩轻嗤。「杰洛以为你最了解他的价值、他的内涵,说我囫囵吞枣、自以为看懂了别人。可是他不懂!有了爱,一切激情、感动,都只对同一本书,看也看不腻——每读一次,就看见不同的光景。没爱,只需翻阅序和结局——只为让自私的读者满意,不惜失去灵魂!」
说完她踱开优雅的步伐、蹬着高跟鞋踢踢躂躂打开仓库的门,迎面是少年执着的脸,看到她就要开口发话,却不料一个推搡便把他扫到角落。纳闷地抬头要问,却不堪承受她鄙夷的脸孔。
「智障走开!」
当少年从震撼中回过神来,正好拔足直追走出仓库的赖,口中咿咿啊啊试图说出什麽来。多亏五味杂陈的赖无心管教,让他一路跟到办公室二楼的控制室,从那挑高的玻璃窗可观览店内的全貌。
赖看着宽广的空间,神情悲伤却满足。「这就是我工作十五年、一度以为是地狱、或是做苦工的地方,从来没有夺权的奢求,只想着要挣得一席之地。现在它居然成为我的,没偷没抢、不费吹灰之力。」
然後瞥了缩在一旁的少年,不无惆怅。
「可惜儿子已经死了——不死我又如何离开那恶性循环?每天下班洗衣喂奶、把屎把尿,再多的钱都不够活、哪里都去不了——这难道就是我的命运?不!才不是!」
「那天出门,我承认我有私心,打翻的沙拉油不收拾,让孩子玩得黄黄油油的满地都是——可不就是一天的衣服懒得洗、一早的脏懒得收麽?我怎麽知道孩子会找到抽屉里的火柴?」
「真的不是我,这孩子死得不值得,可也死得好。当初他妈没能把他带走,帮我料理後事、自动消失也好,若非如此,我又怎麽有今天?」
少年咿咿呀呀地,听到这里突然爆出两声:「我是!我是呀!」
「吵什麽。」赖笑斥,他心情好,连少年都懒得赶了。「虽然你被人利用,我可没有跟你计较,还是待在这里乖乖工作吧。」
说完他继续俯视,没注意少年那一瞬间露出极度欢欣的表情,却又在下一秒沉寂。本来一直尝试说话的嘴止息了,只是喉头呼荷声「嗤」、「嗤」地滚动,像是压抑了什麽情绪、无比委屈的孩子。
又像是一本横陈在桌上的书,被百无聊赖的风踩出了沙沙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