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苍凉,照落在黎府里那一列成排的厢房,那连绵黑影深沉且庞大,宛如夜里蛰伏的兽,欲将每个走在影子下的单薄人影都吞噬。後苑的那幢独立屋轩在月光苍白映照下,亦拉出了一条细长的影,在黑夜中,像一头孤寂的兽,孑然地在丛林一角卧伏着。
屋轩中,除了廊下那盏入夜前便让家仆燃上的檐灯,就仅剩寝房床头边茕茕的烛灯,那亮光微弱得只足以照至床榻前几步路处,屋轩内让屏风隔出的前厅、书案处仍然弥漫在一片如墨幽黑之中。
床头烛灯微弱地照亮那褪了靴、屈起一只膝正坐卧在床榻上的人影,如在黑暗中以微光刻划出他一身寂寥的轮廓。
黎久歌歪靠在床头木板墙上,一只结实的臂慵懒地搁在弯起的膝头上,手臂末端是修长的五指,微微垂摆在膝前,指尖随意轻拈着一纸信笺,彷佛随意一阵薄弱的风,都能将那纸信自他指间卷走。
他那张俊挺深邃的面容,绷得沉冷、严峻,然撑得刚毅的轮廓间,却隐约可见一丝无奈、一丝旁徨。
他指尖拈着的那张信纸一角,纸背隐约透出署名,看着像是张溶溶的笔画。
但在他脑海中恍惚映出的,却是另一个女子的脸庞。尽管他心里万般挣扎、厌恶,那张素来温婉却添上了泪痕的面容却还是在他心口浮现,彷佛一池清潭倒映出顶上云天那样理所当然。
脑海里,是她梨花带泪的脸庞,那一双粉薄的柔唇温温喃动着,喃出的话语字句却如针石一般,砭入他的胸口,又刺、又痛、又深刻。
『……我认识你,已有三生、三世了。』这句话,如漫漫幽夜中的一声沉钟,倏地敲响在他脑海里,徘荡不止。
向静妍未免也太可笑,分明聪明伶俐的一个人,还是人人口中的皇城才女,怎会说出这种三岁小孩都不会相信的诳言?可笑、太可笑。
薄烛茕光中,黎久歌逼自己扯出嘲讽的笑容,却不是要嘲笑谁,而是要作自己的代面,掩去心里最真实的模样,不让自己看见。
不让自己意识到……心里的动摇。
他心知,向静妍不可能不知道这句话的荒谬,可她偏偏说了出口,莫非……黎久歌涩然失笑,嘲笑自己荒唐、有一瞬间几乎要把这句话当真,可是……
『分明那样的孤独,还逞什麽强!』
『……你天生便是一个寡情的人,厌恶女人、更是厌弃风月之事,是麽?因为不喜欢被窥探、被侵踏,宁愿树着心防,将所有人隔绝在外,也不愿别人看见你心里的脆弱与空虚,不是麽?这样的你……真的不孤独麽?』
可这若是诳言,为何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能撼动自己的心?为何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把利剪,四面八方地割扯开他淡漠、若无其事的外表,逼迫他非得在他人的眼光前摊得赤裸?
那些不堪的、脆弱的情绪,都不是能让人瞧见的、他亦不想让人瞧见。可却让那个女人一双宛如秋光净潭的眸瞧得透彻、无可躲逃。
那个……已注定成为六王妃的女人。
呵。黎久歌在心里失笑,那一双写满讥诮的瞳眸落到了指间轻拈的信笺上,突地有几分恍惚。
一味地嘲笑向静妍,而自己,又在做什麽呢?
自己分明讨厌女人、更讨厌和女人有所牵扯,为何那日,恍惚间,就回应了张溶溶?
即便这座宅邸宛如一座囚牢、一座困锁自己的黑城。然十数年下来,面对黎仲容的冷落、黎季尧及其他兄弟、姨娘们的讥讽,自己大多时候已能敛下羞恼、愤怒,不为所动。可遇仙楼一会,却让他心里翻出滔天狂浪,激出一阵大悲大喜,又在向云烟旋身离去後,瞬间空虚了下来,心口、脑海中,彷佛全化成一抹飘摇的轻烟,茫然且虚无。
在张溶溶迳自对自己说着她那番心思时,他唯能想起的,便是萧静之的话。
『如果能有不孤寂的机会,人生不是更充实、更饱满?』
可以麽?自己刹那空虚了的心口处,真的可以变得充实、饱满吗?
於是恍惚间,那个答案溢出了他的唇齿。
黎久歌弯拢了指,微微捏紧了那封信笺。
若可以……那就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