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麽?」对於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南宫誉淡如止水的面容撕裂出不可置信,情绪更是难得出现一丝起伏。
「巧藇,这到底怎麽回事?我出征前见她还好好地,怎麽……」褚天恒突地站起,顾不上手中的玉液洒满衣襟,揪着巧藇讨个说法。
「褚副将出征前,倪漾姑娘已重病缠身了……」巧藇哽咽难言,怜人的杏眼红通一片,蹦出的字句都带着哀泣,却又不得不撑起精神娓娓道来。
「这天可真是冻呐。」入冬早已过些时日,巧藇与卫公公一行至宫外采买食材,奈何天寒地冻,卫公公搓着双手不断呵气取暖,看在巧藇眼里也是不舍。
「不如公公先至客栈休憩吧,巧藇自个儿采买就行了。」
「怎麽好意思呢……」
「公公别再婉拒了,到时可要替巧藇留杯热茶暖身呢!」
「行行行,你至摊贩采个量,咱家再命人去取即可,你自个可要当心呐!」
「还是自己走趟市集好,倒是发现不少可入菜的玩意……唔!不好意思,姑娘可没事?」巧藇自顾自的说着,没发现前方杵着个姑娘,撞了个正着。对方看似被撞得不轻竟跌卧在地,巧藇见状便赶紧扶起对方,不料後者却是甩手而去,遗留个小锦囊。
「姑娘你的东西!」瞧那姑娘还在不远处,巧藇不做多想追了上去,没几步就拐个弯进了小巷。当巧藇同样拐进小巷时,见到的却是那姑娘双膝跪地的望着她。
「姑娘这是做何,快请起。」突如其来的景象吓着了巧藇,这辈子只有她给人跪下,可还没人这样跪着她。
「姑娘可是宫中之人?可否帮奴家个忙……」
「我不认为能帮上姑娘什麽忙。」刹那巧藇明白这不是意外,而是被有心利用着,无奈的叹了气应道。
「行,姑娘只需替奴家传封信。」
「你就这麽笃定我会帮你?」那女子说着,便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巧藇盯着那皱得难以入目的信笺,想来是揣在怀中已久,便有些於心不忍。
「方才,略有耳闻你与宫人对谈。这样冷的天,姑娘却如此体恤他人,心肠定是好得很……拜托姑娘,奴家也实为无方了,否则哪愿意让姑娘为难……」怕是巧藇不愿帮她,眼眶逐渐随着言语泛起了晶莹。眼前女子顶着张泪容,一语未尽又更添泪花,令巧藇那拒绝硬生生吞回腹内。
「行了、行了,你给我说说是怎麽回事,这书信该交付於谁?」
「奴家为城中酒娘,与南宫、褚将军为旧识,褚将军曾提及宫中尚膳房的于巧藇是个聪慧的姑娘,烦请将书信交给她,她定能有所法子。」
「看来是不必由我交付了。」巧藇笑了笑,这可真是苍天安排,看来自己是非淌这浑水不可了。
「姑娘……」酒娘闻言刷白了脸,以为巧藇不愿帮她,眼泪又扑簌簌的落下来。
「我说你看来也比我大上好几来岁,怎麽眼泪这麽不争气?我便是于巧藇,你别哭了。」酒娘掐指也没想到,不过随意碰着的,竟让她直接找到了人,立刻破涕为笑。
「今日有要事在身,信我带至宫中,自然会想法子联系你。」
「酒娘在此谢过了……」
尔後不出三日,酒娘便接到宫中懿旨:“遣尚膳房女官于巧藇至此习酿酒之方。”
酒娘会心一笑,真不愧是天恒口口声声推崇的姑娘,本来担心这两日毫无音讯,不知到底是如何,没想到却是直接到她面前了。
「陛下有令,命于巧藇至此三月,每日三个时辰。酒娘应当传授酿酒之方,不得私藏。」
「酒娘领旨,必当全力倾授。」
听着卫公公高声宣告着懿旨,其内容句句令在场众人十分同情这拥一身好手艺的酒娘,将赖以维生的手艺全都交给了他人,可不是要了这姑娘的命吗?众人的惋惜、怜悯此起彼落,酒娘却好似没听见,眼中尽是欣慰。
「身子可还好?」待宫人及众人退去後,巧藇便急忙搀扶着酒娘。酒娘於信中提及怪病缠身,宣读懿旨时更让巧藇担忧眼前面容又憔悴些的姑娘。
「大夫说了,这病拖得太晚,能掌一日便是一日了。」
巧藇瞧着正值花信年华的酒娘,压根儿无法相信眼前的佳人正随着时间逐渐凋零。当巧藇还在感叹苍天怎如此残忍时,突如其来的孩童笑声硬生生将她从思绪中抽离出来,闻声而去瞧见酒娘似乎在与个孩童嬉戏……等等!那哪是个孩童,可是个大孩子啊,巧藇差点以为自己给冻昏了,一个身材魁大的男子竟如同孩子般嬉闹着,不时还偷瞄着自己。
「福佑,这是巧藇姐姐,每日都会来这陪你玩可好?」酒娘语气轻柔的问着那看来傻愣傻楞的男子,福佑略带孩子般的羞怯望向巧藇,尔後便手舞足蹈的叫好。
「好呀,好呀!福佑有了新姐姐!」
「那麽,姐姐要和巧藇姐姐工作,你先到一旁自个玩好吗?」
「好!」福佑一蹦一跳的去了鸡窝,与鸡群分享他的喜悦,那硕大的身躯和那画面着实突兀,若非福佑顶着张纯真的笑靥,巧藇真给要吓得不轻。
「他是我给带回来的,生来痴傻,父母厌弃。虽说已是弱冠之年,却像个六七岁的孩子,成天给人欺侮……」
「不会的,当今乱世之下还能保有纯真是如此得来不易,或许是苍天给福佑的福气呢!」
「呵呵,你可真不负天恒如此激赏,当真有法子!」酒娘惊觉自己将愁绪影响了巧藇,赶紧转了话锋。巧藇万万没想到酒娘这嫣然一笑,却成了他这辈子最为难忘的容颜。
往後二月,两人发现彼此对习字有着相当浓厚的兴趣,不时一同练字相互讨教,且除了传授酿酒之方外,酒娘也和巧藇说了许多关於他和南宫、天恒是如何结识、如何成为交心挚友等,滴水不漏的全告诉巧藇。
「初见时可是仲夏,天恒不过十三岁,南宫约莫十五来岁吧……当时的天恒顽劣的很,竟将歪脑筋动到我的酒上!他自以为神鬼不觉,却未发现在楼顶上的我,当时我也年轻气盛,总觉得要教训他一番,就这麽在大街上让他硬生生顶了我一坛酒呢!」
「淋了全身?」巧藇瞪大了眼,可没想到酒娘竟以此对待将军之子。
「咳,当然,瞧他气的呢,也把一旁的南宫给吓得说不出话,可那晚却是我们怎麽都忘不了的……我们赏月品酒,狂妄的谈天论地大笑着……」
「天恒他啊,明明就不敌酒意却耍逞强,结果一个晃给晃进了河里呢!还吆喝着要南宫下去游水,可当时的南宫已十分沉稳,攒着眉说什麽也不肯下水……」
每每巧藇都望着这样的酒娘出了神,她明白酒娘就怕忘了这样的回忆;没有性别、没有位阶、没有卑贱,只有同为赏酒的挚友。也了解当时酒娘拜托他时的眼泪,也不过是担忧着故人不再能品这最後一坛酒。
巧藇学得相当快,多半时候巧藇都要酒娘多休息,自己则帮忙照顾福佑及研究些花花草草。
「巧藇姐姐!」
「福佑,怎麽了?怎麽搞得一身泥?」巧藇闻声转过了头,却瞧见全身污泥的福佑,以为他又被人欺负了。
「这些、这些是福佑在溪边采的草药,城边的老奶奶说山涧水种出来的草药最好了,倪姐姐生病……福佑没钱买药儿煎,你看看这些可不可给姐姐!」巧藇接过福佑手中的青草细看,将一双杏眼张的浑圆,笑得合不拢嘴。
「福佑好厉害,这些便可给倪姐姐煎药了!」
「太好了、太好了,福佑再给采去!」看着个大孩子雀跃的离开视线,巧藇缓缓垂下眼帘看着手中的青草,虽对草药并无精通,但城边溪水属下游处,且不少人烟,这些看来不过是普通的青草。怎麽也不忍心践踏这份情感,这一份远超过家人的温润。
日子一长,离回宫的日子越近,巧藇也察觉酒娘的身子越发孱弱;除了昏睡的时间长了,甚至已无法提笔书字。瞧见手中的毛笔再度滑落,酒娘难掩失落。一旁研墨的巧藇无语的拾起了笔。
「无法再同你习字了呢……」
「倪姐姐可还说要给将军们留书呢。」
「你这字,与我八、九分相似,若是不说,你代笔也是一样。」话才刚说尽,一道鲜红便从鼻间渗了出来。
「……给。」巧藇递上手巾,这情形是越来越频繁了。
随即巧藇提起笔坐至书案边,拼凑着酒娘片段组不成句的词语,临摹着酒娘的字迹一笔一毫的书写着,本是件转瞬即可完成之事,却耗费了近两个时辰,巧藇却也不急着催促。
「倪姐姐,将军们的书信留好了,是否,尚欠一封?」这些日子来,透过福佑傻言傻语中也知晓了不少酒娘的事,才知道酒娘有个情郎正在异乡努力着。
「不了,我倪漾,拿什麽牵绊住人家……」
「倘若,他脱离奴籍,有了自己的事业,又怎麽舍得他,带着对我的歉疚……就让他以为,是我倪漾负他……」酒娘阖上双眼,任凭铅泪在苍白的脸庞上狂妄的肆虐着,嘴角却挂着一抹违和的笑。
在轩国,分为奴、平民、官、王族及皇族,终生脱离不了籍贯的束缚与限制,除去王族及皇族间可有姻亲关系,其余阶级不得通婚或僭越自己身分。偏偏身为平民的酒娘就这麽死心眼的认了为奴的情郎。
「巧藇,生在这世代、这样的国家,有着太多由不得人,那些爱恨嗔痴……就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罢了……」酒娘本就没什麽血色的脸庞,因过多的言语及太多的情绪显得更加苍白骇人,巧藇赶紧倒了杯水让酒娘喝下,并阻止酒娘言语。
「好生歇息,别这样折腾自己。」
「巧藇姑娘,酒坛已全数至上运车,烦请姑娘清查。」一名宫人在门外禀报着。
「好的。」巧藇回头看了眼似乎已沉睡的酒娘,便轻声退了出去。
「数目都对,可运回宫了。」
「好了,赶紧运回尚膳房,可千万不得有差池啊!巧藇啊,咱们也该回宫了。」卫公公提点着仍看向屋内的巧藇,他明白巧藇早将这酒娘看做姐妹,每每离开都是这依依不舍的模样。不过素日,巧藇都会直接与卫公公一道回宫,可今日不知怎麽的,巧藇只感心里十分不踏实,
正巧福佑从外回来,一脸傻气向巧藇保证会好好照顾酒娘,巧藇才捏着衣袖里的书信怯怯的上了车。
「这酒娘可真是不虚此名呐,虽说你本就聪慧,但在这麽短时间内传授这些方子,可不是件简单事,好似酒娘急着想将方子给传授出去呢!」
「停!停!我得回去!」
「你这是怎麽了?怎麽?」
「卫公公,你先请人将酒送回宫里,巧藇、巧藇晚点回宫……」卫公公一席无心之语,顿时令巧藇大惊失色,心中的恐惧无边的蔓延开来,那不踏实的感觉好似酒娘正与自己诀别。一向从容的巧藇难得失措成眼前这模样,卫公公却也不忍回绝。
「行、行,咱们现在回头啊!」
巧藇下了马车便向酒娘房里跑去,未踏入房内便听见福佑止不住的哭泣声,刹那巧藇踏入房门的脚步有如千斤重,迟迟才入门。
「不疼、不疼,福佑给倪姐姐拍拍,不疼了……」映入眼眸的却要撕裂巧藇心肺,福佑满身血抱着酒娘声声唤着不疼。
「福佑,倪姐姐……」
「巧藇姐姐,倪姐姐疼,咳的都是血……」瞧见入门的是巧藇,福佑小心翼翼的放下酒娘奔至巧藇身旁,福佑伸出的双手还颤抖着,平日酒娘发病时都会避着福佑,福佑从未看过酒娘如此而正吓得惊慌失措。
「福佑乖,你去洗净身子,巧藇姐姐瞧瞧好吗?」
「好、好……」
「倪姐姐,我这就去请大夫。」
「别,身子我的,没时间了……」
「福佑,拜托你了……别让他知晓,还有……你,千万别、别让奴籍绊了你……」酒娘气如游丝却倔着脾气坚持将话说完,这模样在巧藇眼里似有千万人拿刀剜着她,溃堤的泪水浸湿衣襟。
「天恒他啊,定会很气、气我的不告而别……」
「巧藇定会替倪姐姐向将军宽心的……」发烫的喉咙阻碍着话语的吐出,灼的连心都疼痛万千。
卫公公并未踏入房内但也知晓一二,眼看这运车差不多至宫门外头,倒也不追究是否触了楣头。巧藇是卫公公瞧着熬过来的,不免对这小姑娘总多一分宽待,回头请人带了讯回去。良久,巧藇神情憔悴的走出房门,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却恍如隔世。
「卫公公……」
「巧藇啊,今个儿不用回去了,尚膳房那,公公已替你梢了讯回去,你今日便在此歇息吧。」
「巧藇谢过卫公公,给公公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明日一早宫人便会过来接你,公公先行回宫了呐。」
入宫至今巧藇晓得卫公公一向怕事,凡事都照着上头的规矩,但卫公公竟愿意为今日一事犯险,也是对自己最大的宽待了。打了水洗把脸後便急着寻福佑的身影,却发现福佑独自一人蹲在灶边生火,吓得巧藇快步上前喝止。
「福佑,别碰火!」话还未道尽,福佑一张灰扑扑的脸转向了巧藇,满是灰烟的脸颊夹杂两行未乾的泪痕,满是脏污的手正笨拙的将柴火往灶里丢去,怀里还抱着个不知装了什麽的砂锅。
「你这是,在做什麽?」
「福佑看倪姐姐疼,想熬药,可福佑笨,福佑不会……」巧藇接过福佑怀中的砂锅一看,里头尽是她曾经为了哄福佑而骗他能做药材的青草,心疼着福佑的模样,抱着他又是一阵泣不成声。
「巧藇姐姐不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