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蔓延。
拉比却在此刻想起先前与熊猫老头的玩笑话——「臭老头，你乾脆收凛冬为徒好了，她肯定比我更适合当书人撒。」
那时他因为太常与某些团员嘻笑玩闹而被告诫别投入太多感情，随口回话，却连自己也愣住了。然而平常没事就暴打他的熊猫老头，此刻却静默不语，甚至破天荒揉了揉他的脑袋才离去。
拉比想不起来他当时是什麽心情，他不敢回想。
拉比加入教团至今已超过半年，拥有四十九个名字与身份，看似波澜不惊，却终究只有十七年的人生阅历。
不似历经风霜沉淀的老书翁，正值青春年华的他，潜意识自然向往人类与生俱来的浓郁情感，并迷恋那些走过即会明白不过是幻影的五光十色。从心理学来说，归属感，是人们无法遏止的本能渴望，谁也不例外。
拉比意识到，教团里与同伴朝夕相处、出生入死的日常像是滴水穿石，开始一点一滴渗透过去好不容易建立好的，作为旁观者不抱期待的生活方式，他依旧戴着面具，但渐渐无法控制面具之下的内心——那些无声诱惑他的光与热。
不能让灰烬复燃，他告诉自己。
因为情感的割舍是一个漫长煎熬的从有到无，他亲身体验过，而且再也不愿有第二遍。既然他能丢掉四十八个自我，第四十九个没道理丢不起。
年轻的书人就是在这般复杂情绪下发现少女不为人知的一面。
拉比以为她也同样挣扎，但她却用一种无比理智的冷漠姿态和自己划清界线，瞳孔里的光芒是那麽坚决，像是火焰严厉燃烧。
明知倚靠他人取暖是最愚蠢的，他仍涌起被背叛的感觉。
为什麽？你明明就理解的不是吗？我们是同一类人这件事。
他木然地望着少女了然却不肯承认的透蓝眼眸，望着她吐露出自己无法接受话语的樱色唇瓣，望着她骨架匀亭、却傲然挺立的腰杆与背脊......像是无声的质问。
我究竟是想怎样？
想逼她承认内心的脆弱，告诉她我都看到了？想要她信赖我？想要她也同样希冀那份作为同类的相似之感？
向来冷静理智、步步分析推进的拉比难得脑袋一片混乱。正要开口，凛冬却一个喷嚏将他打断——「哈啾！」
他这才注意到，少女搁在地板的雪白大腿上，有滩方才不小心溅出的酒液，濡湿了裤沿，顺着光滑柔润的肌肤滑落地面。
「抱歉撒，一直没注意到......」他慌忙擦拭，并脱下外套披在凛冬肩头，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她瑟缩了下，却还是温顺接受青年的体贴。
被这麽一搅和，拉比原本的情绪散了不少，还有点庆幸刚才没有脑充血的口不择言。然而他看着自己的外套之下的纤细身影，有个问题突然在内心急遽膨胀，最後竟脱口而出——「你不寂寞吗？」
「啊？」凛冬愕然抬头，眼里先是惊讶，而後渐渐转为惘然。
「寂寞......很奢侈啊。」明明眼神对视，少女的视线却像是将他穿透，汇集在另一个虚空，没有焦点。
这是凛冬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一点点真心。
拉比想要说些什麽，却一时无话。
很快地，少女歛去这些鲜少出现在她脸上的表情，对红发青年扬起一抹极淡的笑容，「外套我先借走了。」
银白身影消失在拱门之後，拉比依稀听见轻柔的一声晚安，那声调中细不可微的悲伤像是微风拂过心弦，惊起浅浅的涟漪荡漾而止息......
掩去容颜的黑暗之中，只有少女莹蓝的瞳孔熠熠。
曾经她也这般质问侠客如同年轻的书人朝她脱口而出，那个已经永远离开她生命的金发男人先是愣了下，才慢慢扬起悠远而无奈的笑容，像是回答，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能感到寂寞，真的是很奢侈啊......」
往事纷沓而至，她闭上眼睛，让记忆回归梦境。
「你说什麽！」熙来攘往的火车站，刚结束任务的驱魔师少女瞪着探索队员，捏烂那张原以为是通往美妙归途、实则完全相反的火车票，表情像是被人揍了一拳。
康拉德咽了下口水，有些迟疑地又重复一遍：「那个......室长大人有紧急通知，让您立即去伦敦与拉比、神田以及李娜利大人汇合，共同前往冰岛进行救援任务，营救目前下落不明的雷哲与艾蜜莉两名驱魔师，以及三个目标圣洁......」
随着凛冬越发阴沉的脸色，康拉德声音也跟渐渐微弱。他冒着冷汗、安抚般地拿出最後一瓶酒，知道这位奇异的驱魔师搭档战斗後的疲劳只有酒精能缓和，他希望此举也能缓和她快要杀人的脸色。
马的！为什麽非得在刚完屠完一村子恶魔、疲惫与饥渴程度破表的时候，与那些忒麻烦的家伙出任务......而且还是去冰岛耶，冰岛！坐船绝对会吐死！
严重晕船的凛冬脸色铁青地抓着酒瓶猛灌，心里把考姆伊骂上不只一万遍。
当她满腹幽怨抵达伦敦车站，一眼望见三个也刚结束任务、身上带伤的同僚，内心的崩溃瞬间又暴增好几个百分点——朝她招手跑来的拉比就像块会走路的牛排，那股香甜血味儿老远就激得她食慾大开，想必神田也是一样......
这意味接下来几天她都只能看不能吃，还得拼命忍耐不露出一点异色......根本酷刑无误！天知道她上次「进食」可是一个多月前哪！
凛冬内心千百万头草尼马奔腾而过，简直想放声大哭。
所以，当来到身旁的拉比皱着眉关心她为何脸色惨淡、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时，她只能仰天长叹，连敲死他的冲动都提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