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楚渊转醒,日以西沈。转着眼珠子四下察看,他身在马车之中,外头隐约有火光摇曳,似是已经紮了营,歇息了。
这马车应是清空了货物,刻意整出的一辆;如此一看,他这身份倒也还算受人重视。
楚渊忍着痛楚起身,这才细细观察起自己。如今他浑身已被人清洗了一遍,换上新衣物,肩头伤处也包裹得严实。
探头向外张望,立即便有数人注意到了他,应是商队聘请的镖师一类。
不多时,早先那名仆从便从另一处走来,似是已然睡下,稍有些睡眼惺忪。
「楚公子,您昏睡了大半日,小的已命人去烧了热粥,一会便能享用。」
「多谢。若不是遇上了各位,楚某今日便要命丧荒野、含恨而终了。」
「公子莫要客气,主子说了,若有任何需要,只管说句话便是。」
「冒昧一问,这商队主子是……?」
「哦,还忘了替您介绍,咱这主子乃是慈定镖局司空笑。」仆从见楚渊客气,不自觉轻松了些许。
「慈定镖局……司空笑?」
见楚渊疑惑,仆从也是敏锐,道:「司空主子乃是镖局中有数的高手,过去其父也是慈定镖局第一高手,可惜……」
仆从欲言又止,楚渊倒也猜出了几分,并不追问,道:「今日既以入夜,你便早些歇息吧,待明日我再前去致谢。」
他也真是累了,因而只是稍稍推辞後便应诺离去。
不多时,还是有人端上了吃食,直至服侍楚渊用罢,这才收拾了餐碗,回头接着歇息。
翌日一早,楚渊便依着前日所言,更衣洗漱,在仆从带领下见了司空笑。
此人约莫二十出头,五官棱角分明、细眉星目。乌丝编成长辫,神色冷然淡漠,犹如出鞘利剑、锋芒毕露,却显出妖异美感,恰似带血蔷薇、绚烂而令人畏惧。
「多谢司空公子救命之恩,楚某没齿难忘,日後定当涌泉以报。」
「是麽?」司空笑瞥眼,并不热切。
楚渊心头疑惑,观此人神态,并不如仆从所言那般重视自己楚家身份,且慈定镖局……
「不知司空公子此行往何处?莫不是因楚某而耽搁了?」
「无妨,你便随队而行,将伤养好再议。」司空笑这显然是要送客,楚渊也不便再留。
不多时,商队整装,续向东行。此次,那仆从便索性策马随着楚渊马车,随时听候差遣。
楚渊於苍冠岭六年,早已过惯了早起修练、四处打野食的日子,此时养伤也有些静不下心,何况这司空笑态度也很是暧昧,令楚渊不得不介怀。
「兄弟,不知该如何称呼?」楚渊探头,向着仆从招手道。
「楚公子,小的名叫蒲得银,府里都唤我做银子。」
「银子?」楚渊不禁笑:「这名儿可真喜庆。」
「公子有所不知,小的家穷,可天天盼着能赚点银子。让人这麽喊着,小的心里头也偷着乐呢。」
见他说起话来挺有趣,楚渊便道:「银子,莫不如此吧,我一人待这车上烦闷,你上来陪我闲谈几句、聊以消遣。」
「这……公子尊贵之驱,怎能与奴才同坐一车?」银子虽经常忘形,却也守得住本分,否则也难以在司空笑身旁服侍。
「无妨,楚某在此也是受人恩惠,不愿以贵客自居,银子只管当常人对待便可。」
「这……」
两相僵持了会,银子仍是拗不过,便僵硬着身子进了车。这马车本是载货之用,里头现下整了床被缛可供楚渊静养,除此之外并无多余杂物,算得上宽敞;即便再来两人,应也不嫌拥挤。
「银子,昨日天晚不愿打扰你歇息,今日便想问问这标局车队此去是向何地?」
「回公子,此去大麟城,若依着时日,约莫月余便到。」见楚渊体谅,银子心头感激。毕竟当日初见时银子大有将楚渊弃屍路旁的心思,因此见他只字未提,也是松了口气。
「是麽……不过慈定镖局并不经商,不知此行意欲为何?」
「此事……小的也不甚清楚,只知是要回城办些事。」
楚渊见他不似说谎,又问:「司空公子近日有烦心之事?」
闻言,银子心头震颤要比马车颠簸剧烈许多,那主子可并非自己能随意谈论之人:「这……并非如此,主子仅是性格较为淡然……」
「是麽?那便好,楚某还担心是否坏了司空公子大事,引了公子不快呢。」
「并非如此、并非如此,主子可是下了死命令,要好生服侍楚公子养伤!」生怕楚渊不信,银子又道:「此事绝非胡言,当日有数人在场,小的可唤来让您细问。」
「银子不必如此惊惶,楚某仅是心头好奇一问,并非怀疑。」
交谈之下,楚渊依旧不明白司空笑意欲为何,心头思量着先养好伤势,之後再探他虚实。
约莫半月,楚渊未见司空笑,倒与银子相熟。如今银子虽依然唤着楚公子,语气上却已不再拘谨生份。
这日车队尚未启程,便见司空笑一席墨色短衫、立於楚渊马车前;银子近日来总随行在近处,见状赶紧上车唤楚渊出来。
楚渊也是意外,却依旧道:「担心耽误了司空公子大事,故近日未曾拜访,还请见谅。」
司空笑却不与他寒暄,道:「伤势如何?」
「伤势已有好转,只是未来尚须调理便是。」
「是麽?」
司空笑转身便要离去,楚渊却道:「司空公子有何要事,不妨一说。」
「留你於此仅为一事--那便是比武。」
「比武?」
「此事源由你当清楚。我不愿趁人之危,当待你伤势痊癒後,再做了断,但愿你并非胆小之辈--楚渊。」
楚渊心惊。他此前并未言明身份,原先盘算着以兄弟之名掩盖,却不想包含银子在内,至今无人询问。
不待楚渊反应,司空笑已是返身离去。
今日一事,令得楚渊心中多有猜测。最初猜想慈定镖局莫不是已经知晓当年之事,却又立即否决--倘若知晓,便不会直至今日才找上门来,更不可能待他养了伤才下手。
如此想来,只怕是楚渊闯了段家之事传到了耳中。司空笑少年英雄,听不得他人武勇,又恰巧遇上,便想分出个高下。
得此结论,楚渊心头一块大石也算落了地,当即要备着上路,唤道:「银子。」
「何事?」银子冷然道。
楚渊眉头一皱,却不知银子为何如此态度,只得继续道:「一会便要启程,助我收拾一番可好?」
以往此话断不必楚渊说出口,如今却听银子道:「楚公子如今伤势恢复大半,适当活动亦益於恢复,小的尚有差事,先行告退。」
银子走时口中还啧啧出声,楚渊却是楞在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
原以为二人虽身份有别,这些时日来应也有些情感,却哪里知晓此人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即便是楚渊心思敏捷亦是一时间没能明白。
待他忍着肩伤收拾时,才终於想明白了些门道;银子能跟在司空笑身旁上下打点,这识实务的本事定然也是高超。最初与楚渊交好,应当也是存着傍上楚家或讨好司空笑贵客的心思,如今既知主子只是想与楚渊一分高下,且楚渊受楚家除名亦是众所皆知,银子当然是再无心思奉陪了。
难以想像,银子一个看上去如此平凡之人亦有此等心机算计,楚渊再次警惕,心头却是难以平静,如同当日得知夏倾河欲取自己性命,只觉人心险恶、不可捉摸。
当日午後,一人一马自後方迅速接近。虽仅一人,可那高头大马自远方驾滚滚烟尘而来,气势堪比大队军马,令人望而生畏。
见那来势汹汹,车队立即生出了警戒之心,纷纷取了刀剑弓矢,楚渊亦是於马车中探头张望。
待那人近了车队,众人这才看清来人模样。雪白衣衫枣红马,青丝张扬磐龙枪,不是屠凌筠还能是谁?
见了屠凌筠追赶而来,楚渊心头也是惊诧。原先单打独斗已是无法与屠凌筠抗衡,如今身子尚未恢复,若又遇上,怕是九死一生了。
屠凌筠并无打算以一人之力於慈定镖局车队中冲杀,便放缓了速度,大喊道:「我乃是屠凌筠,特来追捕大盗楚渊!」
闻言,车队稍有骚动,却立刻平息,并未放下武装,显然训练有素。
不多时,有个小伙走出了车队--不出意外,是银子。
楚渊见他与屠凌筠交谈间,比手画脚,却看不出在说些什麽,只是最後朝自己这儿一比划,楚渊便知坏了。
果然屠凌筠策马便向着楚渊所在之处行来。四周镖师见状也不阻止,任由她接近。
楚渊心底盼望他与银子间多少还留有些情分,却不想他毫不犹豫地四下打点、欲置楚渊於死地而後快。
只是此时已无空闲哀叹人情冷暖,屠凌筠已是挺枪立於马车之前,道:「大盗楚渊,大丈夫莫要藏头露尾的,出来!」
无奈之下,正欲伺机拔足奔逃,却听得另一嗓音厉声道:「死!」
忽的,马车外兵交击之声连环响起。楚渊偷眼向外瞧,却见司空笑一对铁爪银亮,与屠凌筠战得不可开交。
屠凌筠身子染了血色,背後三道爪痕触目惊心。
「慈定镖局为何暗算於我?还助此恶贼!」
「我要你性命,你又能如何?」司空笑唇角微勾,又是欺身向前,不给屠凌筠喘息之机。
车队众人见状亦是弯弓搭箭、手提兵刃聚拢上来,却因司空笑迅猛而无从出手协助。
屠凌筠本也不惧司空笑,却因遭了暗算受伤,如今节节败退。不想她总提防邪教,却信了慈定镖局乃是名门正道,这才将自己置於险境。
忽然,一条人影窜出马车,冲入二人之间。屠凌筠一眼便认出了那是楚渊,当即便要提枪去刺;却见楚渊身後血花绽起,楚渊身子一个摇晃,竟是恰巧闪过枪头。
此时楚渊直接抓上屠凌筠手臂,竟轻易将她抡起、扔了出去。那儿,屠凌筠的枣红大马早已蓄势待发。
一抛之後,楚渊心头却是不禁感叹--自己可真是替人档刀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