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她不会说中原话,一直用软绵绵的吴越语言和言偃交流,言偃再转译给工匠们,让他们做这个做那个。
工匠们原本的技艺是块炼法,制造出海绵状的固体块,称为块炼铁。那女子让工匠们将得到的块炼铁和上好的木炭再度丢回到炉中重新冶炼,而且她还带头将及肩的头发剪下,放到了炉中。
“金铁乃濡,头发,剪下,放入……”她说着语序混乱的中原话,解释这麽做的原因。
“简直是胡闹!”晋鲁的工匠们气得发抖。
这个女子看起来的确是有点本事,唯独这一点,却是蓄发的工匠们接受不了的,最後只能寻找了一些清洗乾净的猪毛,以及奴隶囚犯的头发来使用了。
生铁和炭在加宽加大,足足有一丈高,一丈五尺宽的四座高炉内继续密封加热,数十个铁匠分别守在各自负责的炼炉周围。有的推着风囊,满头大汗地往炉中鼓风的;有的光着膀子站在垒起的高台上,往炉里下料;有的紧张地观察着火候,掌握开炉的时间。
冶坊里烟燻火燎,粉尘四飞,但是那吴女只是蒙着口鼻,仔细观察着火候,对工匠们的操作指指点点。等到半日之後,高炉开启,又经过数日的退火处理,捧着产出的熟铁,晋鲁工匠们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两座炉冶炼失败,剩下的两座里,一座出产了白心的熟铁,另一个座则是黑心的熟铁,这些熟铁质地很软,塑性好,延展性好,可以拉成丝,强度和硬度均较低,容易锻造出锋利的兵刃,也不容易在使用中折断。
“为何会如此?”工匠们百思不得其解。
那吴女叽叽咕咕说了一通,言偃翻译说︰“想用铁矿一次炼制成熟铁是不容易的,但是以这种吴越之地的焖铁之法来炼制,就更容易做成,那些头发、骨骼,都是她家的冶铁秘方,可以让金铁更容易熔化。这次是初次尝试,只有一半的成功,也没有炼制出更好的钢,熟铁还需要不断渗碳锻打,才能让性质更佳,可以锻造兵刃。”
众人皆表示佩服,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整个桃丘都响着叮叮当当的锻打声,那吴女在传授众人冶炼技艺之余,也渐渐学会了中原的语言。在她的指点之下,仅仅一个春天,桃丘的冶铁就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熔化铁液,制备泥范,浇注成形,到高温退火和出炉冷却,各个工艺环节最初常出破绽,甚至会发生意外死人,後来却能够稳定的进行。工匠们的操作技术也慢慢变得熟练而精细,因为工匠的羞耻心作祟,他们竟然纷纷地要拜那个女子为师,却没有得到任何的答覆。
那女子只是披着皮围裙,在烟火四溢的工坊里亲手锻打兵刃,熟铁还是不多,好铁要用到刀刃上。而她的幼子,则是背着一把比他身高还高的长剑,静静地蹲在旁边观望,眉心里的那个红点丝毫没有消失,反而是愈来愈红,像是要滴出来的鲜血似的。
到了三月份,春雨稀疏的落下,桃丘的工坊多半在露天,将会停产一段时间。而那个女锻师便和言偃一起,带着新做出来十把铁剑,一百把铁戈去了曲阜。
“真是好兵器,和这些精良的铜兵器比起来丝毫不逊色。”
一声铜铁相交的碰撞之後,赵无恤望着地上缺了个大口的侍卫铜剑,再看看只是破了一个豌豆大一个小口的黑色铁剑,不由得出言称赞。
他之所以对铁兵器孜孜不倦,宁可花费巨资也要支持桃丘铁工坊继续研究下去,倒不是指望铁兵器性能全面超越青铜兵刃。毕竟直到三百年後秦灭六国时,秦人主要还是扛着做工精良的青铜兵器攻打用铁兵器的赵、楚、韩三国。赵无恤只是希望铁兵器的出产,能解决鲁国缺少铜锡的燃眉之急。
鲁国虽然没有铜锡,但是铁山却是很多,在这数百里的山河之间,後世的汉朝设置了三处铁官,分别是东平国、鲁国、泰山郡,如今分别就是济西县的桃丘,齐国所辖的泰山北麓,以及曲阜东郊的丘陵处。
所以赵无恤至少能设置两三处大铁官工坊,日产到达三四百斤。如今经过近两年的积累,铁制的农具在西鲁已经开始与青铜、石头、骨器等并列使用了,传遍鲁国只是时间的问题。但是府库里有限的青铜依然主要用来制作兵刃,以至於铸造孔方钱的铜都不够了,所以他迫切的需要铁工坊那边有所突破。
但是新事物取代旧事物需要漫长的过程,尤其是技术上的超越更是如此,人类历史上花了几百年上千年才解决的难题,可不是一个连打铁全过程都没见过的外行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至多能让人少走一些弯路。想达到突破,就需要有一个庞大的工匠团队不断的尝试,不断的失败。
或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眼前这个女子这样卓尔不群的铁工。想到这里,赵无恤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这位女铸师一眼。
她四肢矫健,古铜色的皮肤上绣着墨青色的纹身,从手背一直延伸到面庞,原本还算清秀亮丽的脸顿时就不能看了。她的目光满是冷漠和仇恨,嘴唇紧紧抿在一起,彷佛是两块坚硬的条石,让人生不出亲近之意。
标准的断发纹身,吴越女子,强悍而凶猛,眼睛一边看着赵无恤,一边不安地朝後瞥去她那个眉宇之间有个红点,背着一把长剑的儿子被侍卫们拦在後方。
赵无恤高坐着问道︰“可否再说一遍,你叫什麽名字?”
那女子用口齿不清的中原语言说道︰“我来自越国,我家世代攻金铸剑,我的父亲名叫做欧冶子,我的丈夫名叫做干将,我的儿子名叫做眉间赤,至於我……”
她抬头看了赵无恤一眼,充满自豪地说道︰“莫邪,我乃剑师莫邪。”
“我的父亲欧冶子是越国的铸剑大师,最初只铸得青铜剑,他开赤堇之山,破而出锡;又竭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铸造了大剑三把、小剑二把。一叫湛卢,二叫纯钧,三叫胜邪,四叫鱼肠,五叫巨阙……”
赵无恤望着厅堂内那个三十多岁的纹面吴女,她果然是大名鼎鼎的莫邪。在这个时代,此女的名头远不及她的父亲欧冶子以及丈夫干将,但是後世干将莫邪的故事成了传奇,流传甚广,所以赵无恤才有耳闻。
他一边听莫邪讲述自己的故事,一边问道︰“你既然是越国人,又为何带着宝剑到了吴国?”
莫邪用生硬的中原话说︰“吴越鏖战,吴军征服了五湖一带,大肆掳掠工匠,我一家不得已随他们北上,除了纯钧、巨阙留在越国外,其余的三把都被我父亲带到了吴国。他因为名声在外,被吴王僚尊以上宾之礼,成了王室的铸剑师,正是此时,他才收我的丈夫干将为徒。”
谈及夫君,她本来冰冷僵硬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却又转瞬即逝。赵无恤问道︰“专诸用鱼肠剑刺杀了吴王僚,这与你们有何关联吗?”
莫邪摇了摇头,否认了︰“鱼肠剑被相剑人薛烛说成是不祥之剑,说它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於是越王不敢用,转而赠送给吴王僚,吴王僚又赐给公子光,最终竟然应验了预言。不过我家去吴入楚,倒是和吴王僚的死有关。”
“噢?说来听听。”
“吴国太子光为人无道,杀了吴王僚自立,之後又坑杀千人以殉葬他的女儿,吴人悲怨,我的父亲我的夫夫受到吴王僚的恩情,但是也大不认同吴王僚的作法。於是在楚国相剑师风胡子的引荐之下,携带着湛卢宝剑进入楚国,楚国令尹还为此编造了湛卢宝剑入楚,楚国必兴吴国必亡的传言,楚国人信以为真。”
赵无恤一笑,楚国令尹子常不想着如何巩固防御,却在这些歪门邪道上下功夫,活该被吴军打得差点亡国。他摸着莫邪过去几月锻造的铁刃,问道︰“冶铁锻剑的技艺便是欧冶子在楚国首创的吧?”
莫邪说︰“是,进入楚国之後,我的父亲和夫君见楚国有许多铁山,便开始试着冶铁锻剑。他们凿开茨山,泄放溪水,取出铁英,作出了铁剑三枚,一叫龙渊、二叫泰阿、三叫工布,都是当时名动吴楚的宝剑,它的性能已经比铜剑还好。”
“既然如此,你们在楚国应该备受尊崇才对,为何会……?”
他目光在莫邪身上一扫,又投向她背後十多步跪坐的那个少年身上。他年纪只有六七岁,应该就是干将和莫邪的儿子,取名眉间赤,的确是楚越之人古怪的叫法。
“你们为何会落得这般孤儿寡母流亡的下场?”
“大将军有所不知……”莫邪的眉宇间闪过一丝的愤怒。
“我父亲死之後,楚国朝堂昏暗,政令无常,有功不赏。令尹子常贪得无厌,不但觊觎唐国的宝马,蔡国的美璧,更是以楚王的名义,要我夫妇继续为楚国锻造铁剑。”
“然而此般技艺只有我的父亲才能掌握,我的丈夫尚未钻研透彻,於是乎三个月炼不成宝剑,出炉的剑都不如那三把剑好。在子常的谗言之下,年轻气盛的楚王大怒,再度勒令我的丈夫重铸,以一年为期。若再不能得宝剑,则死!”
莫邪想起了那段充斥着烟火和汗味的艰苦日子︰“我的夫君采五山之铁精,多次冶炼都以失败告终。时间接近楚王给的限期,还是一剑未成,我突然想起父亲之前说过的烁身以成物。於是断发剪指甲,投入火炉之中,让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装炭,金铁得以熔解,因而得到了上好的钢铁。於是便用它们锻造成剑,雄剑叫做干将,雌剑叫做莫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