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於褚怀卿此人,一直让易书羽不知如何是好。
她远远地看着亭中白衣皎皎,衣冠楚楚的清朗少年,无端生出一股烦躁气来。褚怀卿确实是如水一般的温柔男子,却也水一般无孔不入,纠缠不休——跟他说话,总是要很当心。话说重了,他露出的伤心表情让人招架不住;话说轻了,他又继续。
他到底对北辰沐曦有什麽样难以启口的执念啊!
辅政第一年,她以学习政务为由谢绝所有柬帖邀请、拜访礼节——事实上是北辰皓只准她逃一年——於是年初开始褚公子就不厌其烦、三不五时来请见,什麽叙旧探望乱七八糟的藉口都有,一个华茂春松的十九岁大好少年不去议亲,天天往东宫跑算什麽事?宜妃派他来玩我吗?
褚家也是不好开罪……毕竟说到底,他是已故晋阳帝姬的儿子,好歹,也是她表哥啊!那褚家亦是公卿显贵,怎麽算,也是众多世家里排得上第一流的。
对了……那份名册,他好似也在其列……虽然是她自己选的人,不过最後有什麽变数,实在难以预料。
易书羽并不是讨厌他,只是这样穷追不舍的态度任何人都接受不了吧。她走进亭中,褚怀卿那张含着少年郁气的俊秀面孔立即绽出一个如沐春风的微笑:「沐曦。」然後拱手作礼。
「褚公子何事前来?」她尽量客气地问。
「仲夏时分,正是芙渠开放时节。」他娓娓道:「褚家有一处凌波水榭,每当仲夏,便会宴请八方高门阁第赏荷,不知可有幸……得殿下赏脸?」
这宴请,倒算是洛歌名流的大事。帝京世家有三宴,元氏暮春桃华宴、褚氏仲夏芙蓉宴、宫氏孟冬暗香宴,皆是风雅之士、名门贵族趋之若鹜的盛事,就连皇亲国戚也免不了参上一脚。传闻已故的晋阳帝姬便是在芙蓉宴中与当时的褚家家主一见锺情,甘愿下嫁,这才玉成好事。
桃华宴被她暂且推却了,这次的芙蓉宴,再推辞,却是要引来耻笑了。易书羽思量片刻:「孤曾收到名帖,这等风雅盛事,自当前往,还多谢褚公子特意相邀。」
褚怀卿的笑容令她分不清是真是假。都已经答应了话,应该也没有差别了吧。不过,总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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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的辇轿驾临褚府,道是蓬荜生辉——易书羽和商戎同行前往,自然是很引人注目的。不知出於什麽心思,她将宫墨歆留在东宫。这褚家可是洛歌第一流的世家,能出什麽事啊。她自嘲地想着。
当然,这麽大的宴饮,适龄的王公贵族都会到,连她这个太女都来了,她那三姐岂有不来的道理?易书羽瞥了一眼身侧的商戎,柔然的五王子今日亦是锦缎华衣,褐发高束以翎羽,文雅而桀骜,很是风流得意的样子。
北辰沐灵比起她算是交游颇多,今日却困在公主府--只因她前阵子数度顶撞菀萝院的教习先生,甚至对淑妃出言不逊,这才被北辰皓罚了禁足,自然也不许赴宴。她固然娇横,却十分敬畏父皇,只有遵从。
否则商戎哪里能露出这样松快的神情?躲也躲不及!
帝京三宴,最是世家贵女、风流雅士不能错过的。褚府门槛抑是一副准备被踏穿的热闹景象,易书羽不愿引人注目,只是交了柬帖,并无大张旗鼓地通报。褚怀卿本在和一群妙龄女子谈笑,看见她忙不管不顾地前来,欣喜之情溢於言表:「见过太女殿下!见过五王子。」也不忘躬身行礼。
「表兄多礼了。」
「我这便领二位去水榭吧。」他做了个请的动作,易书羽便也不客气地前行,令她带领。商戎跟在她身旁,斜目望来,只默默一笑什麽也没说,易书羽飞快瞪了一眼回去。他想说什麽揶揄的话,她心里清楚着。跟在两人後方的云若也彷佛一枚无声的影子,只顾跟在两人身後。
能劳动褚氏主家的嫡二公子带路,也算是很有面子了。一路行去,看见他们的莫不低眉顺眼地行礼,尔後窃窃私语,让她多少有些不自在,只有望着回廊小桥流水的雅致景观,尽量轻松面对。
不多时便来到那凌波水榭。她眯起眼,望着曲水环廊,菡萏於水上怒放,楚楚动人,寻常些有艳红、粉紫、雪白等容色,其间有几朵色泽奇特,竟有嫩黄、水蓝等她以往从未见过的品种,皆与青碧的荷叶接天错落,俨然是一副美不胜收的景致。
山有扶苏,荫有荷华。衬着水畔罗纨粉帕的娇媚女儿、儒雅公子,确实是如诗如画。
「名不虚传啊……」易书羽微微感叹道,一手扶着下颔视线投向水上朵朵芙渠,不知是专注欣赏水宫仙子玉色雅姿,还是单纯放空沉思。
褚怀卿看着她的眼神凝沉,已是不止一次觉得这个「表妹」陌生。以往那个恶名缠身、困於囚笼,把不畏惧谣言的自己视为救命浮木、甚至眼中出现爱慕情愫的北辰沐曦,当真在一场大病後,就此不复存在了?思及此,他竟心中微痛。
台阁水榭边,年轻少女正是荳蔻春华,亭亭玉立。玉冠嵌琉璃,紫衫绣团凤,乌绫银绣镶珠抹额旁玫红色的流苏垂在莹白的侧颊上,静静倘在她沉思的表情旁。
尽管这不合礼法的凝视只维持不长的时间,依然被一旁看着好戏的商戎尽收於眼底。这褚怀卿对於殿下几可称为「死缠烂打」的行径,实在是令人不得不起疑。
她沉默於思绪中一会儿,才如梦初醒道:「还多谢带路,凌波芙渠果真清雅脱俗,冠绝帝京,这景致,确实名不虚传。」这话虽然是说烂了的溢美之词,但她是真心诚意的。
「以往在腾罗,只能於书册、画卷中一窥这植株,没想到今日有缘亲眼得见这水畔仙子。」连商戎也不住赞了几口。
「蒙殿下与五王子盛赞了。」褚怀卿行礼如仪,「过会儿等宾客到齐,再来请二位入座赏艺。」
这赏艺也是芙蓉宴中一绝。褚家主褚衡是个音痴,故府中有一票家养的伶人,乐、舞、唱皆通,供以待客自娱,也十分受礼遇。伶优的演出是这宴饮的噱头之一,据说舞台不在地面而是水上,雌雄莫辨的美丽舞者随着仙乐缥缈,在莲荷间翩翩起舞,光想像便是一令人神往的景象。
於柊宁,此类伶优的身分倒不似青楼楚馆的娼妓小倌那般地位低落,也就是平民百姓的级别罢了,若是有心,或能入宫进乐府谋个乐官之职,或能被达官贵人豢养於家中,俱是不愁吃穿。
只是这种家养的乐伎,确实较为容易受人看轻。毕竟,很容易就被收为家主的侍或者妾。
「在下去另外一头看看,暂且不烦殿下了。」商戎意有所指地道。易书羽摆摆手:「五王子且自便吧,不必顾虑我。」
那厢商戎才离开,褚怀卿启口彷佛是想说些什麽,却被一道横插进来的娇俏声音给打断了:「兄长,你教妹妹好找!」
远处疾步过来一个同她年龄相差不多的荳蔻少女,一身嫩粉丝罗绣连波芙渠的齐腰襦裙,大约是为了配合整个宴饮的主题,她连头上的玛瑙珠翠金布瑶都有荷华的轮廓,白皙的肌肤衬着鲜红的流苏更加莹白如雪,一头长长的黑发彷佛乌缎,柔柔披在背後。
少女正是青翠葱笼的年纪,神容俏美,玉姿清丽,风华穠丽。抹着殷红胭脂的樱唇正因喜悦微微张开,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她款款朝褚怀卿行来。姿色娇媚,却不妖调,很有几分闺阁女子的矜秀。
而褚怀卿则像是被什麽噎住了,一时无法多言,只轻轻道:「裕晴,走得那样急,可仔细脚下了!」
看来,这位便是内阁学士褚衍女儿褚裕晴,褚衍是褚衡之弟,因此她也是褚怀卿的堂妹。
她笑靥如花,令人难以拒绝。褚裕晴率先朝易书羽见礼道:「见过太女殿下。」
「褚小姐多礼了。」她亦回以半礼。
「素知表哥与殿下熟稔,兄妹情深,教我好生羡慕!」她微嗔道。
这几句话令她心中一悚,警心大盛。人人都知太女北辰沐曦同褚家公子的关系非同一般,虽说有表兄妹这层关系当挡箭牌,但期间夹藏的暧昧流言却是不计其数。
多少平息下来还是因为商戎的关系,毕竟他俩凑一对儿看似比较有政治前途……说来令人发窘。
「褚小姐说笑了,」她哂然:「这却是我的不对,占用了褚公子这样长的时间。」
「这般说话,却是殿下折煞在下。」褚怀卿忽然道,语气说不出的温柔:「能够陪伴殿下是在下之幸,如何算得上殿下的错处?」桃花眼目色灼灼,只一望,便足够教易书羽面色僵硬,心头多了几分尴尬。
表面上是君臣间奉承的官话,由他那般说来,是个明白人都听得出里面蕴含着的不明情愫,早已逾越礼义的界线。
感受很真,想来亦是不假。
「瞧怀卿堂哥说的,都要忘了还有我这个妹妹似的!」褚裕晴却似不觉,兀自道:「宴饮即将展开,且请殿下入座!」
「裕晴说的是,」他复微笑:「请,殿下。」
易书羽自是颔首,跟着堂兄妹二人走进凌波水榭深处。四周已有不少官家公子、小姐正在寒暄,她对於因自己到来而产生的刹那静默已是习以为常,探究的目光落在身上,似要将自己蚕食鲸吞。那些原本巨大的恐惧,如今也作为落地的绣花针,难以察觉了。
她的神情依旧淡淡,却在不知不觉中蒙上一层晦暗。什麽时候沐曦的表情已如这般蒙在层叠的迷雾里,外在能感受到的,只有难言的迷茫。
褚怀卿的思绪紊乱不已,这一年他远去押粮,事情出乎了自己的意料,让他有种前功尽弃的绝望。子衿院的同侪都十分羡慕他与太女交好,说他将来无论是嫁娶、仕途必定一帆风顺。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两人的关系远不如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