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凤鸣阁,听到北方两个血影果的种植地被烧毁後,俏如来有个蚕食鲸吞、逐步削弱的计画。要对付一个门派对他从来都不是难事,难的是计画赶不上变化。
或者是,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数。
凤鸣阁是个在地方上半大不小、有点年岁的门派,位在城外的半山腰上,颇有与世无争的模样。
忆无心烧毁其种植血影果的地方後在此勾留,顺便打听凤鸣阁在当地风评,得到的都是些索然无味的消息。
索然无味也没什麽坏,处处一派和平总是比坏消息喧嚣好。
只是忆无心这些年开始懂事了。一座颇具规模的城镇,不可能没有乞儿,她在这座城内却找不着,偶尔一瞥,瞧见了,整座城算下来,数量少得可疑。
探问之下,城内居民告诉她,那些乞丐们有凤鸣阁好心收留去当门下弟子,真是功德一件。
若真是如此,确是功德。
忆无心轻叹。
不知是为人心如此凶残抑或北方天候之故,才方入秋,她便觉有几分冷意。
今日她去半山上的凤鸣阁门口绕了绕便下山,现在正坐在山下的凉水店捧着凉茶看风景。
她也不是真在看风景,只是一时还想不到自己要往哪儿去,找个景色好的地方发发呆。
群山青黛,说不出的平和宁静,江湖却是诡谲波澜。
「小姑娘这身打扮,可是习武之人?」
人声乍响,忆无心一凛,抬头往发声之人看去,紫衣紫裙、少妇打扮;容貌媚丽,却不是柔弱的蒲柳之姿,站在她身侧倾身询问,对她笑得和善。
「不是……我修道。」她摇头。此时此地,突然冒出个人来这样问,要说没诈?忆无心再天真也绝不相信。
「修道?莫怪姑娘气质如此特殊,和一般的江湖侠女大不相同。」
……一般的江湖侠女是什麽气质?
这句话在忆无心喉头滚了滚,心想可能有点失礼,终究没说出去。她忽然觉得,过去她在黑白郎君对她没什麽印象时便毫无顾忌地吐嘈,而黑白郎君竟然没有出手教训,足见他修养不差,只是平常的样子看起来很没耐性。
「姑娘是这儿,是寻友?」
「只是四处看看。」
「原来是出游呀。我是凤鸣阁阁主。凤鸣阁虽不有名,但也是个正经门派,就在半山腰上,可不是什麽奇怪的人唷。」女子往山上指了指,盛情相邀。「不嫌弃的话,我可带姑娘四处走走。」
这正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吗?
女子一说完,忆无心便不由自主如此想。可她一点也没有要深入敌阵的意思,这句话似乎又不适合现在的景况了。
「这怎麽好意思呢……」她搁下凉茶,摇头推拒。
对方练邪功吸取他人功力这事出发前俏如来便向她交代过,不知这凤鸣阁阁主功底如何,忆无心不会傻得往刀尖上撞。
该避则避,她没有当肆意宣战的本钱。
可有时,事情不是你想避就避得开的。
「一点儿也不会不好意思,我就是瞧着你欢喜,想对你好呀。」
「呃,谢谢,但是我马上要离开,真的不敢劳烦。」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何况对方看着和善,背地里做的事阴毒狠辣。忆无心不敢多留,摇手拒绝便起身要走。
一起身,一个踉跄,只觉头晕得紧,当下便明白事情不妙。
何时中招的?她无受伤的印象、也未与女子靠得太近,到底、是什麽时候……?
「姑娘怎麽了?」女子笑吟吟地伸出手要扶,没有半点意外之色,饶是忆无心再昏晕,也知道自己确实是对方的目标。
但,何时?为何?她无法明白。
「别……碰我!」她避开对方伸来的手,退了几步,强撑着不昏过去。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姑娘好强的戒心。」
忆无心纳闷何时中招,凤鸣阁阁主心里也有几分纳闷。
小姑娘突来晕迷的模样她并不意外,这儿可是凤鸣阁的地盘,设个凉水店在几壶凉水里洒点儿药,难道还困难?往来的人偶尔有几个人因此被迷昏,送到凤鸣阁暂歇,自然而然随他们处置。小姑娘也只是刚好遇上罢了。
只是小姑娘戒心重得不寻常,凤鸣阁在江湖上未有恶名、端的是正派名声,一般人不会有太多猜疑……
凤鸣阁阁主微微一笑,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说不定,眼前这小姑娘知道些什麽呢?
那名苗疆刀客她敌不过,可一个小姑娘,要杀要擒,倒还不成问题。
她心念动,就见忆无心一手抓住支撑茶篷的木架,手指攒得死紧,坚持不让自己倒下。
若是寻常人,对迷药没有防范,这时早该倒了。忆无心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未倒,但既然未失去意识,她又怎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忆无心很清楚,她真闭上眼,等着她的就是死——不管是被当成种植血影果的肥料也好、还是吃了果子後变得不人不鬼的样子,最终她都要没命。
强烈的晕眩袭来,视界渐渐为黑雾遮蔽。
爹亲……
蓦然想到聚少离多的亲人。她若出事,藏镜人该有多心痛?
她比谁都明白生离死别的苦楚,比谁都明白……
她会死。
死在这儿。
她很怕。
她怕屍体让人看见。
她怕她爱的人,因此疯狂。
她又想。
他说,『让黑白郎君不需牵挂你』。
他本是个无牵挂的人。
她却让他有了牵挂。
她怕。
怕的太多。
空气中,有什麽东西被崩断了。
强撑撑不了多久,忆无心慢慢滑下、跌坐在地没有动静,看似已昏迷。
凤鸣阁阁主本要上前,却因不祥之感止步。
就只静了那麽一瞬。
忆无心四周的地面砂石尘土,起伏隆动,有愈演愈烈趋势。
灵能不可视,以忆无心为中心,灵能已成漩涡。
风雷之声隐隐,山林鸟雀惊飞。
凤鸣阁阁主见那本该是昏去的姑娘抬起头来,明明无风,但确有什麽力量撩起她的面纱,露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双眼之中没有感情,兴许连意识都没有
忆无心本身气质温纯乾净,然而此时此刻,她看来却是万分妖异。
她听得见。
她看得到。
可她无法思考。
忆无心只想着,自己不能倒下。
倒下便是死。
她怎能死在此!
凤鸣阁阁主才跨前一步,惊觉脚下土石有意识般蠕动,土泥成块,缠住她双腿且继续往上。受此遭遇的不只她,一旁的凉水店倾了,好像陷进烂泥一样地被吞入土里;一旁没武功、只是受命於凤鸣阁的凉水舖的伙计没三两下便被活物般的土石掩埋。
灵能之巨,让整座山宛如地动,土石动摇,落岩不断。
让土石埋了哪还有活路!凤鸣阁阁主再不明白事态为何会演变至此,也知道这些异象是因谁而起。
「这可真是……不小心自找了个大麻烦。」运气将绊脚的土石震开,打算把人收拾了。
她想的是,在这儿直接杀了,无论如何她都有理由。
先不说前因,瞧目前这景况,不杀,整座山都要给弄崩了,生灵涂炭。她也是百般的不愿意啊。
腰间软剑一抽、迅捷快速,招招直攻要害。凤鸣阁阁主不是弱者。换做平时,忆无心肯定不是她的对手。
忆无心手轻抬,土石聚集成盾,灵力爆发之下,竟是毫无缝隙,难攻不破。
那些土石像是巨兽,往她的敌人袭去。每一块石头相互撞击,轰隆作响,任谁都难挡。
强攻数招无用,凤鸣阁阁主心知不妙,抽身要退。岂料忆无心人虽不动,土石却是汹涌,一时间地动山鸣,砂土碎石如龙蛇,群叠起伏、翻腾撕咬,教人避无可避。凤鸣阁阁主动作稍慢,竟就让泥石之龙咬住,直往山壁狠甩而去!
她整个背脊直撞山壁,撞得她岔气,眼前一黑、五脏六腑翻搅。
可这还没完。
她还没回过神,身後山壁虫蠕般要将她吞吃,缓过气来手脚已然受制,难以脱身。
正她想着今天命休矣,一道人影悠悠走过眼前。
那人踩在震动不已的地面,如履平地。
阴阳扇缓摇,迳直往那女孩儿走去。
阴阳异色的身影,这世上唯独一人。
她挣扎着想更看清楚些。
而她此时已被土石埋没,无法再看。
黑白郎君连眼角余光都没有分出给其他事物。
力量。强大的灵能。忆无心。
他诧异吗?有点出乎意料,说诧异,还未有。
黑白郎君静静看着她,足下震荡、山形渐崩。他自然明白,这需要多大的力量、多钜的灵能。
忆无心没有看他。
以往他在忆无心身边时,她多是看着他的。
如今他在她面前,她却视而不见。
她的视线在山壁上。黑白郎君瞥眼,有个人在挣扎,陷石如沉水。
黑白郎君再看自己脚下,沙土如蛇攀爬缠绕。他迈步前行,轻易地扯断无处不在底纠缠。
「忆无心。」愈近她,那些扰人的泥石愈是层层叠叠涌上。同时随他阴阳扇摇动,亦是土石崩落。
——尔後,前仆後继。
「真是纠缠不休。」他再道,於她面前站定,一臂之遥的距离。「忆无心。」
她猛然回身,攻击的本能让忆无心抬起手,於是她触到了那个人。
那个,唤她的男人。
黑白郎君不必低头,便知道那些阻碍他步伐的石头已然停下动作。忆无心确实是看他了,但那不是黑白郎君要的眼神。
他捉住她抬起的指掌,狠狠的、像是要握碎她手骨的力道。
忆无心露出痛楚的神情,身子一缩、想退想逃,那一股擒住手的大力却告诉她怎麽也逃不了。
她疼。疼得逼出泪来。
疼得,才真正看清眼前人是谁。
「黑白……郎君。」看清的那瞬,灵能敛去,山鸣地动乍停。
像是因为这一声,钳住她手的力道松了。无外力支撑、加以灵能释放,忆无心跌跪倒地,再也无法支撑。
失去意识前,只听到眼前人似笑非笑的话语:「让黑白郎君为你效劳吧。」
忆无心还来不及看到的是黑白郎君语落,便一掌轰了半片山壁。灵能催动之下整座山土石松软、让黑白郎君这样一掌拍去,在半山上的凤鸣阁竟随之倾歪。
被山壁吞噬的凤鸣阁主从中跌出,面色青紫,好一会儿才来气。大口大口吸气,什麽也顾不得,就连被埋前那最後一眼,也没力气去细想。
让人活埋不是什麽好经验,心知今天出师不利,识时务者就是该退则退。约莫是大难不死,她一时间没注意几步远处还有个人,待她有余裕抬眼辨认,不轻不重的步伐,却足够沉得让人,胆、战、心、惊。
黑白郎君抱着已失去意识的忆无心转身,见对方抬头愣愣直盯着他,诧异、惊惧、错愕各种情绪纷呈,他只道:「你与斯文客有何关系?」
她倒抽口气,「为何你能从些蛛丝马迹识出斯文客的痕迹?我不过是、不过是参照了寥寥数页!难道整本《武林运命录》都有斯文客留下的暗手?」
黑白郎君没有说话。他那双血红色的眼,已足够看得人胆寒。
确实整本《武林运命录》都有斯文客的暗手。
一般关於血影果的记述,均是写『必以屍养』,而斯文客写『要用屍养、却也不能用屍养』。
一句之差,手法异之千里。
「……我父是斯文客。」见黑白郎君眯眼,她急道,「是当年扮成斯文客的其中一人!」
此时黑白郎君才认真端详她相貌。陌生的一张脸,全无半点熟悉之感。
当年计谋玩得凶狠,受他之命假扮斯文客的有两三人,她父为其中之一,所以她看过《武林运命录》。
是了,确实有这可能。
那些人各自究竟是生得何种模样呢?黑白郎君想不起来、也无意去想。
那不过是成就黑白郎君的过往之一,於他,不足道。
斯文客,只是斯文客。
——不是黑白郎君。
见黑白郎君未语,只稍稍调了调姿势,把怀中的女孩抱得更稳当些,凤鸣阁主想逃,可她不敢稍有动作。
她父亲是假扮斯文客的其中一人并非谎话。
父亲身死时她尚年幼,但她记得父亲说过的斯文客,智计绝伦、心狠手辣,从不在意牵连无辜,是杀神一般的男人;强者如斯,她对斯文客的敬畏根深柢固。
她同样追求强者之路。她是资质平庸之辈,为了变强,走旁门左道又如何?若有一天她能强如黑白郎君,到时谁敢对她多置言语?江湖武林,向来强者为尊!
但现在那个强横当世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她心一横,咬牙道:「种植血影果,不过是追求强者之道,你要看不惯我,死在黑白郎君手下,也算荣幸。」
听她这麽说,黑白郎君挑眉。他绝不是个念旧情的人,何况并无什麽旧情可念,但一见他便吓软腿的人,要杀,他都嫌浪费时间。「黑白郎君对你已无兴趣了。」
这句话,不是真话。
……因为黑白郎君本就对此事毫无兴趣,何来『已无兴趣』之说。
他开口问,只是知道忆无心这女娃很烦,会想要追根究底。黑白郎君不在意,但他会准备答案应付忆无心的『为什麽』。
当黑白郎君将忆无心放上幽灵马车扬长而去之际,凤鸣阁已被他抛诸脑後。
※
伸手探了探忆无心脉相,黑白郎君得到个精力散尽的结论。
除了精力散尽还有点什麽……像是中了迷药。两件事加起来,约莫她得昏个好一阵子。
着了道这事三番两次发生,只能说,忆无心的戒心委实过低。一般人都不知该死几次了,这其中真不能说没有几分运气。
他拎起她的手。小小的手,上头有明显地大片红痕,那是方才要唤回她神智的痕迹。黑白郎君自是留了力。若他真出全力,忆无心这纤细的手指骨会当场让他粉碎。
他又轻轻将之搁下。
黑白郎君有几分想把忆无心扔到悦来客栈的心思。有住客栈需求时他都会避开,他可清楚那是暗地里的史家产业……就是知道才避开,只要一想到放眼武林,唠叨无人能出其右的史艳文他就烦躁不已,不如相忘於江湖。
他指尖徐徐划过忆无心面庞。隔着极近的距离,最终不曾碰触。
牵挂萦怀之感犹未忘却,他才别开眼一会儿,忆无心又把自己搞得身陷危险。
半点都不教人省心的女娃,藏镜人还真放心让她一个人出来行走江湖?
想到这儿,黑白郎君顿时来气,抚上她脸,狠狠捏了一把。
俏如来接到消息时,凤鸣阁已全然不需要他再费心。据线报,凤鸣阁据地因地动倾歪,楼座像是有人补刀般全塌,主事者下落不明。然後不知哪儿来的风声传出凤鸣阁中有财宝无数与控人心智的药丹。引得许多江湖人闻风而至、争夺不休。
铁军卫那方为此事态暗中出了多少力、趁隙夺去多少利益,俏如来无意计较。此次未酿成中苗之间战争他已万幸,丁点利益若能权充苗疆二村人民的补偿,中原此方算不上有所损失,细节便随风去罢。
铁军卫那方,确如俏如来所料参与其中。但他们也仅是比谁都快得到消息。(小七到现在也没搞清楚给他消息的是谁)
於是凤鸣阁阁主及主要掌权者均落到铁军卫手中。当然,有用的东西也没有不拿的道理。得利至此,铁军卫也不再多插手。
然後流言四起,说凤鸣阁用药控制高手为其卖命、要想藉此登上武林至尊之位,讲得是绘声绘影、煞有其事,江湖人被撩拨得恰到好处,动念来抢,又因便寻不着真正知情人而未赶尽杀绝。
俏如来与铁军卫两方都猜测过这样的『事後收拾』是否为对方所操弄。将事态控制得稳妥、不致引起风浪延烧,出此计谋之人必定了得。
不过两方均无意深究,就当是对方收拾了去,至此凤鸣阁此事已无足轻重。
※
如果不是在幽灵马车内醒来,忆无心还以为昏迷前见到黑白郎君是她的错觉。
她印象朦胧。
只记得自己死撑着不能倒下,再下一个印象就是黑白郎君用一种恐怖的巨力握住她的手,然後她的印象又没了。
一想到那股力量,忆无心觉得自己的右手又疼了起来。
她抬起手,幽暗的马车内看不大清楚,於是她伸手去掀开车帘。
阳光一映,忆无心终於看清自己的右手手背与部分指节青青紫紫。手指一弯,那疼,就抽了起来。
原来手痛还真不是她的错觉。大片大片的瘀血有些变成血黑色,看起来她好像天天被毒打。
她动了动手指,又酸又痛,不过倒没其他更疼的了,想来只是……看起来很严重的皮肉伤。
罢了,忆无心叹。下这手的人可是黑白郎君,做好肋骨全断的心理准备都是基本常识,何况她连个擦伤都没有呢。
这手看起来真恐怖。
忆无心倒回车内,翻了几翻以後蜷在幽灵马车角落。那通常是黑白郎君在的位置。
他来了。
所以她又被他救了。
忆无心一张小脸皱得跟苦瓜似。她很矛盾。
幸好还活着。她很庆幸自己没死。
侥幸存活也没关系,只要有命在,就好。
但是,她被救了。又被救了。
她就是弱得只能等人来救吗?明明之前才说要变强,结果最後还是要仰赖他的援手!她怎麽……这麽没用!
忆无心懊恼不已。比起得救的庆幸,更多的仍是气恼自己弱小无力。
小姑娘的纠结心思黑白郎君不懂。他半掀车帷,只见忆无心蜷在他常坐的位置,拿头咚咚咚地去敲马车底板。
昏了四、五天,醒来的头一件事是做这个……费解。
黑白郎君是个多乾脆的人呀,他根本懒得猜测忆无心举动何意,一脚跨上幽灵马车,直接挨着她背後坐下。也没半声预警,横过身提了忆无心手腕起来端详。
某些青紫部分深成近黑的颜色,在原本白净的肌肤上更显可怖。他不知由何处掏出个白玉药盒,指尖沾药,在她手背上薄薄涂了一层。
触感温热。
手让人这样抓握,忆无心心跳有些加速。即使她明白,他仅是在为她上药。明白也阻止不了她在在意识到,他是异性。
男女有别、男女之防。
忆无心防不了他,因她愿望很小,只希望碰触他时不被无情甩开,怎还会对黑白郎君的碰触从有厌恶之感?偶尔地,只要他稍稍温柔相待,她便会为此感到愉悦。
然後。
「呀——你轻点、好痛!轻一点啦!」
「……」停顿一会儿。
「噫——啊啊好痛好痛好痛!」继续叫,又多了拍车板的声音。还好幽灵马车停在荒林野地,否则叫得这样凄惨,肯定引来不少注目。
等黑白郎君终於停下折磨……不,揉散忆无心手上瘀血的举动时,忆无心人早已全身瘫软,上身趴在黑白郎君盘着的腿上、左手在他膝头但已经无力推拒,完全是放弃挣扎的待宰模样。
忆无心喘啊。之前内心有再多小鹿乱撞,也被黑白郎君揉到九霄云外去了。
黑白郎君放开她手,再把像只压扁青蛙动弹不得的小姑娘翻身,忆无心顿时变成仰躺在他脚上,一脸人生绝望,随你摆布吧我不反抗的表情。
只不过揉个手她也太夸张,黑白郎君脑子里不知道想些什麽,鬼使神差地往忆无心右手再按压一把,换来一声痛叫。
忆无心空着的左手卡在自己与黑白郎君身躯中间,没地板可拍,只好往摸得到的地方抓去。可抓得到的只有黑白郎君硬梆梆的肌肉、捏也捏不动,连个转移注意力的东西也没,这下她真的人生绝望,委屈道:「真的很痛啦,你轻一点。」
「胆敢在黑白郎君面前大声说不畏死的忆无心哪去了?」
「你现在这叫凌迟,差别很大!」
「不识好歹的娃儿。」
「再捏我手都要废了!」看黑白郎君又要伸手,忆无心整个人弹起来,顾不得後果如何也顾不上手疼得厉害,对着黑白郎君扑上。反正不管她滚多远都在幽灵马车里,黑白郎君一眨眼就可以抓她回来继续欺负,还不如扑上去让他把她推开。瞧那张脸,笑得有够变态!
全天下约莫也就忆无心有这胆子对黑白郎君打这种硬上强抱的主意还能成功。她抱到了人、把手藏在他身後,以为下个瞬间就会被扔出去在幽灵马车里滚个几圈,好转移黑白郎君的注意力,别继续摧残她的手。
她感觉黑白郎君手上她後颈、五指成勾,差那麽一点她就要被扔出去了……就差那麽一点。
黑白郎君按上忆无心背脊,缓道:「以一个刚自昏迷中醒来的人来说,你挺有精神。」
「有精神好呀,我的优点之一。」嗯?没有被推开扔出去?她整个人都爬到黑白郎君身上,手里还抓着他头发耶?
忆无心正诧异着,又觉黑白郎君的反应不对,身子往後了点,侧头盯他。才一会儿的静默,黑白郎君血红的眸子瞥来,「原来狗急跳墙还真有。」
「我也是被逼的。」而且还正攀在墙上呢。
那堵『墙』点点头,半点同情的口气也没有,就是那样风清云淡。「是吗?委屈你了。」
「岂敢岂敢……」她狗腿两句,很不识时务地马上发表感想:「原来言不由衷是这种滋味。」
黑白郎君懒得继续搅和,语气不善:「还不放手?」
「手疼啊,别捏我了。」她连现在都只是用手腕勾着呐,右手手掌整只都疼得快没感觉了,现在只求黑白郎君放她一马。
「你当黑白郎君有时间任你浪费。下来。」
「好啦好啦……」她放开还在黑白郎君後颈的手,慢吞吞要往後撤。现在的姿势挺不便利,得用双手才能把身体移开。
她咬咬唇,忍着手疼按在黑白郎君肩上要施力,才按上,人便被一把掀翻过去,叫也来不及,直看着马车顶和黑白郎君的脸发愣。
他……没让她用手,也没让她撞着,收回垫在她後背的双臂时连个表情也没,只坐直身体、拉她的手起来缠上一圈一圈的纱布再搁下。
「黑白郎君。」
他睨她。
摆明是对世间所有人一视同仁看不起的眼神,忆无心却突然很想蹭蹭他。
姿势不方便蹭不到,不妨碍她拉他的手。「谢谢你救我。」
小指最末的指节被轻轻抓住,女孩儿很有撒娇的意味。
黑白郎君皱眉。
一次比平日略深的呼吸,欲收回手而未有动作的轻颤。
被捉住的不只是手指。
他终究是,没有挣开。
※
忆无心的淤伤足足费了将近半个月才完全自手上消失,还她一片白白净净的皮肤。
她坐在幽灵马车边上看她的五术基础,想着再过一个时辰天色便要暗了,应该要准备柴火。
幽灵马车停在某座山的峪口,黑白郎君不在。
早上黑白郎君人不见影,直至午时过後才风尘仆仆底回来。
这情况偶尔出现。
黑白郎君有时会独自离开。也许个把时辰、也许更长一些,但他离开不会超过一天,只是也不怎麽交代去了哪儿。
他不在的时候,忆无心没有傻傻在原地等,总会跑到邻近地方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助的人、或者到处走走。他们有点像各自为政、各过各的生活,但终究会回来。几次黑白郎君比她先回,黑白郎君不问,忆无心倒会先交代自己去了哪里、办些什麽事。黑白郎君不见得很有回应,大多时间仅静静地听,顺道走神。
这样的反应就很好。忆无心很容易满足。
今日黑白郎君从山上下来之时满身尘土,白色的半边还不甚明显,黑色的那半边灰扑扑的,连长发上都沾了不少蛛丝与尘埃。
忆无心鲜少见他这模样。於是她来不及与他说上话,黑白郎君甩下身上零零碎碎的配饰又走往山里。
她盯着那些黑白色的配饰好一会儿。黑白郎君连阴阳扇都搁下了,忆无心拣起那把黑白郎君的持扇。
拓木扇骨,初春水磨;扇面银黑二色线,中央所镶的八卦玉,墨玉白玉底,黑白分明无一丝色混杂。忆无心看不出来那麽多,只觉这把阴阳扇拿在手上不似一般绢扇轻巧,有些沈。再挥两下,很普通的一把扇子,没有任何机关,在黑白郎君手上却是挡得下任何攻击。
搁下阴阳扇,忆无心才又想到要去捡拾些可以烧的东西当柴火。
最近天气冷得快,一入夜温度骤降,她的灵能又处於正在慢慢补回的状态,不想用来随意挥霍,只得求助於最原始的升火取暖。
跳下幽灵马车,她往山林子里走去。
……她的本意本来是,拣些枯叶枯枝。
真的,本来就这样而已!
忆无心没有想到树木间的缝隙开得太大,让她一眼便看见站在浅潭里的男人……的背影。
原本束起的发垂下,长长地曳在身後、散入水中。
水珠由他湿淋淋的长发淌下,滑过他肩头、肌理细致的背脊,很有弧度的腰际,再更往下一些些,才回归湖面。
然後他抬手——如果忆无心说没有注意到男人手臂上肌肉的起伏,那绝对是骗人的——有些粗暴地握住整把长发,做出了拧水的动作;随着动作,他不再是完全背对她,转了点方向,有些侧着。
那完全是具练武人的身躯。胸膛宽厚、肌肉结实;水珠反射着日光,由他胸前往下滴落。
忆无心觉得脸很热、心跳也很快。明明以前不是没看过黑白郎君身体,为何这次就看得那麽清楚、这麽仔细,这麽难……移开视线!
只是裸身而已嘛她又没有真的看到什麽不该看的,顶多就是光天化日之下黑白郎君的身材很好她瞧得很清楚……她拍拍脸,想把脸上的热度拍散,却发现怎麽也无法不意识到那人的存在,乾脆一把抱了满怀的枯枝乾叶逃回幽灵马车处,边念清心咒边处理晚点要用的营火。
她念了十遍清心咒,黑白郎君也回来了。
他人衣着整齐却是散发未束,忆无心想了想黑白郎君早前回来的模样,开口问:「你去哪了?」
「你不是看到了?」黑白郎君给她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我、我看到了可是我不是问这个!」她瞬间掩面,给人点隐私行不行!她是偷看到了!可是是不小心的!黑白郎君不在意也别这麽理所当然地说出来呀!
「我不是故意的一切都是意外……」
忆无心蹲在地上企图把自己缩到最小,尴尬几瞬才想到被看的本人都不介意了,她没道理在这儿羞耻不已啊?於是猛一回头,黑白郎君坐在幽灵马车边上,拿着他的阴阳扇缓摇,一副悠哉的大爷样。裸身被看什麽的,他完全不在意。
对比黑白郎君的态度,忆无心反而觉得自己太大惊小怪。
……但她无法不去注意,黑白郎君因为刚沐浴过开得比平常还低的前襟。
黑白郎君旁观小姑娘脸烧耳红的反应。他是真的不介意被看、忆无心早在脱他衣服浸温泉水逼毒时看过了,现在才说什麽非礼勿视也太晚。何况礼义廉耻挂嘴边的无聊行径,他压根懒得做。
她看随她看,黑白郎君没有半点见不得人的地方。
小姑娘回头又盯住他,他依旧搧着风。
「唉……」忆无心幽幽叹息,收拾收拾心情做杂事去。
等到忆无心要想起来再问,她坐在燃起的柴火堆旁,晚上已过一半。
幽灵马车在她身後不远挡住山风,他站在骷髅独角马旁,仰望山巅。
「黑白郎君……」她才开口,又被黑白郎君一句转了方向。
「天要变了。」
「啊?」
黑白郎君的视线落在遥远那端,许久才收回。凝视她,却自有种超然物外底淡漠。「七日内天候转冷,今冬严寒。」
忆无心自然是信的。黑白郎君不会无聊到拿这来诓她。
「可是,现在才刚秋天呢。」怎判断的呢?她有些好奇。「这样是不是该去准备过冬的东西?」
她问得自然,反而是黑白郎君摇扇的动作顿了下,连带着话语亦有迟滞。
忆无心的问题,十足出乎他意料之外。
意料之外的是,问题背後的意义。
「你没有地方可回去吗,小丫头?」
「精忠大哥和银燕堂兄不一定在正气山庄、爹亲和千雪叔叔一起不知道哪里去,我应该可以回黑水城找金池阿姨……」她扳指细数,最後,「可是我想和你一起。」
黑白郎君的眉头拧得厉害,好一阵子不言不语。
等他再有开口之意,忆无心猜黑白郎君约是要不屑说句『黑白郎君没兴趣照看你这软弱无力的娃儿』打回她的妄想,万万没料到他仅是眉头皱了皱,只道:「你自己的决定。」
她懂。
要跟着黑白郎君是她自己的决定,必须自己负责。
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拒绝。
黑白郎君目光落於在火堆旁烤火的忆无心侧脸。她和他在一起时,那顶遮掩容貌的纱笠,少戴了。
火光映在她白净的脸上,衬出几分艳色。
他看人从不看容貌外表,不代表没有分辨美丑的能力。
忆无心长得美他有眼睛看。小姑娘有几分雌雄莫辨,清丽英气。若生为男子,想必会是个风姿潇洒的翩翩公子。光凭现在这模样,也偶有女子会多看几眼。
「忆无心。」他道,低沈缓慢。
背後传来的声让忆无心心里一突。她记得黑白郎君这样的声调。上回她听见如此语调,是在魔门世家、黑白郎君离开前,惹得她面红耳赤,悸动不已。
「什麽事?」她回头,问。黑白郎君倚在幽灵马车旁,就在那儿,与她四目相对,没再开口。
忆无心眨眨眼。
有时她真无法理解黑白郎君的想法呀。
这人开口只给她三个字,到底是自言自语、打声招呼?还是要使唤人呢?
之前不知谁说,所谓的智者都很讨厌,好似话说太多会扣薪水般话都说一半。忆无心想,他们一定没遇过黑白郎君。他的话连一半都没有。
手脚并用从火堆前爬起,忆无心很认命应召唤前去。
站在黑白郎君面前仰头看他好一会儿,他除了摇扇的手,其他皆纹丝未动。忆无心也不知道他想做些什麽、还是不想做些什麽,但她明白有时做人需要点耐心。黑白郎君乍看不爱动脑,长期相处下来她才发现,黑白郎君思考的时间,出乎意料的很多。(只是,大多是在悟招来着)
忆无心耐心的回报是黑白郎君伸出手,摸摸她头顶。她还在想黑白郎君吃错什麽药,那手已滑了下来,停在她颊边,而他身子略略前倾。
女孩的面颊细致柔软,唇色浅淡。海蓝双眸依然目不转睛瞅着他,毫不设防。
南宫恨对人心从不强求,却也自心自知。
就这一次。他想。
捏住忆无心下颚,逼她更抬起脸来。
忆无心才在想黑白郎君的脸靠得很近,下一瞬便让人吻住了唇。
没有迟疑,没有试探。她下意识想开口说话,稍稍启唇便被吻得更深。
这吻一如他性格,不容反抗,牢牢将她掌控;而她太轻易便允许他的进占,迎合他的唇、他的吻,以及每一次的挑逗舔吮。
她该推开他,然後大惊失色地问『你在做什麽』。书里被登徒子轻薄的姑娘都是这种反应。
可是她不觉得被冒犯。
忆无心只觉身子有些热、有些软,只得捉住他衣襟来支撑自己。
很快地她便发现自己被抱住、两人的身体,几乎没有空隙。而他抚摸她的方法,明显存在占有意味。
忆无心颤了下,太近了。单纯男人与女人的身份,是他与她从未有过的距离。如此下去,有什麽将要改变。
低低呜咽,这感觉太陌生,她不习惯,本能抗拒被男性如此深入控制。
忆无心挣扎极轻微,黑白郎君多敏锐的一个人,随即放开要抽身。
唇上乍冷、忆无心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怎麽回事,鬼使神差地她伸手环住黑白郎君,勒得紧紧的,恰恰好阻住他退去的动作。她是一个对情绪很敏感的孩子,脑中还没理出个所以然时,下意识便有所行动。
这次让黑白郎君撤了,穷其一生她就再也看不到他的真心。
忆无心呼吸还紊乱着,也不管他抽退的步伐,用尽全力抱住他,被拖着走也不在意。
不能走。走不得。
几瞬的时间,两人立场调换不知凡几,现在换黑白郎君要把人推开:「放开!」
「不放!哪有人亲了就跑的!堂堂黑白郎君,不敢面对一个弱女子吗?」
「哼!本郎君所作所为——」他狠话撂得习惯,一低头,对上忆无心略略迷离的双眼,脸蛋微红、唇若朱萸,水润色艳,在在都是他的杰作。
黑白郎君这辈子第一次被自己的狠话噎住。
「你吻了我……」
当机立断,黑白郎君把忆无心的脸按进自己前襟,没让她再说话。
他知道忆无心可以很穷追不舍,一倔起来谁也拿她没办法。眼下他若退走,难保忆无心为了挽留说出些违心之论。正如现在,忆无心也没有打算放开勒在他身上的双手,她怕他走。
这样情急的答案不是黑白郎君所要。
她需要时间。思考的时间。
黑白郎君搅乱了忆无心原本想问出口的问题。她想问,可又怕他走。这人独来独往成性,去者不追、来者不留,情感随缘,丁点推拒都足够使他远去。
她还有些不明白。关於男女之情。
但她没想过要再靠近其他男人如同靠近他这般。
倘若不只是朋友。
倘若再进一步、更进一步。
忆无心微微调整姿势,把脸贴上黑白郎君胸膛。
她不知道。
忆无心只知道时此刻,她不敢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