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坐在染坊的时候,我总喜欢望着那一瓮瓮的染缸,然後心想,这真是不可思议的蓝。
最初我跟大多数的人一样,很难相信眼前的靛蓝是由一片片的绿叶精制而成,直到爷爷带我到认识的师傅那观摩时,我这才相信原来小兵真的能够立下大工。
时至今日,我因此对那些落在脚边不起眼的、不被在意的小东西保有敬意,因为我们都很难说尽,它的存在究竟有些什麽意义。
「你怎麽又再看这种奇怪的书了……」
「……我只是想要多了解一些事情而已啦。」
趁着休息日,只要手边无事,我都会来到当地人早已不愿使用的那间老旧图书馆,在里头翻翻平时不会去注意的书目。
「你应该早就过了对什麽都好奇的年纪了吧,老大不小的,要看书也不去翻翻小说就好了,搞得自己这麽累干嘛。」
「……活到老学到老不是很好吗。」
「齁齁,这还真像是社交边缘圈的人会说的话。」
被叶馆长的碎碎念一烦,我不耐烦的阖上书叹气。
「不是我要跟你抱怨,看你长的也挺可爱的,才气也不差,要交个男朋友逍遥度日真的不是什麽问题,」她耸了耸肩,「但就可惜你成天开口闭口的就是工作跟染布了。」
「原来专注於自己眼前的事情也是一种罪啊。」
「是啊,对现代人而言确实是一种罪过喔。」
「啧……什麽歪理嘛。」
「嘛、当然,对我们卓老板娘这类人而言可能不套用就是了。」
「别说的我好像是异类似的。」
听到这里我不禁在心里抱怨。
「对了,今天彣萱有去找过你吗,有些事情想找她帮忙。」
「……又要找她整理馆内了?」
「哎呦,那是她自己来拜托我给她打零工的,还有别说的一副我是个处处刁难人的大姐好吗,」不知道为什麽讲到这里她的神色满是厌烦,「我今天找他是有其他的事情要拜托她去办啦。」
……其实就某个角度看来,叶馆长感觉想要澄清的不只是工作的内容。
我为难的叹了口气。
「那你是有什麽事要找彣萱,我明天应该有机会跟她碰头。」
被我这麽一问,叶馆长突然脸色一变,跟钢材相比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低语。
「我想你应该多少有听说了……几个月後这间图书馆的书就要被合并去市区的大馆内,所以同时也宣告我叶馆长的身分就此告终了。」
我有些惊讶的摇头,「呃……我还以为这只是街坊邻居的闲话,没想到这件事居然是真的。」
「没关系,你会不清楚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你本来就不是正常人。」
……叶馆长突然蹦出这一句,我还真分辨不出这话有几分认真,又有多少的玩笑。
「那图书馆收了之後……你有什麽打算吗?」
「原本是有打算要接管我家老头子的照像馆,但仔细想想还是算了吧……」
「为什麽,这样子不是很可惜吗。」
她耸了耸肩。
「现在照相馆就像是条逆游的鱼,撑不了多久的。纵使我回头接管,我看也不到几年就会收了吧,我可不想二度失业。」
「但……这应该很难说吧。」
「那是因为心谕你还年轻才会这麽觉得,毕竟你还有去经历大风大浪、实践梦想的本钱……但对现在的我而言,只要能继续这样的生活就很满足了。」
语毕,她拿过我环抱在胸前的书目,重新拾起了笑容。
但从她的笑容里,我找不到真实的喜悦,反倒看见了幽微的无奈。
「……」
「反正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可以跟这些书相处,也不知道途中会有什麽变数,不如就好好珍惜现况,船到桥头自然直罗。」
「之後,如果有什麽可以帮上忙的,叶馆长千万别客气……」
「……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如果你现在把林彣萱拎来见我,那麽我可能就更会更感激你了。」
我尴尬的笑了笑心想。
这可能比乡下公车不误点还来的难吧。
*
「哎,不如我下次去你家做客,然後顺便教我做一两道菜吧。」
「不要。」
「啧……你不是常常再抱怨现在的女生只会煮泡面吗,干嘛这样扼杀别人刚萌起的兴致啊。」
「不是所有人都套用电影里的那番话好吗,有的时候还是很讲求天分的……况且要是老头子知道我带门外汉进厨房,我还不被电到飞起来。」
「……冷血的家伙,难怪现在还是处男。」
彣萱话一说完便朝着木雨的膝盖踢去。
「……」
「有事没事长这麽高干嘛啊!」
「唉……」
当下的这副景象不仅是受害者,连在远处不小心撞见的路人我也看傻了眼。
说遇到木雨倒还不打紧,但附加了一个林彣萱真的只能说是冤家路窄的衰。
虽然很对不起馆长……但平时彣萱可以说是每天都来店里打扰,说实话如果可以我真的不太想糟蹋这轻闲的休息日。
「……能避则避吧。」
但命似乎总无意的弄人。
就当我像个小偷想要若无其事的从旁走去的时候,真不知道他是哪只眼角的余光瞄到了正想逃走的我,「欸──我都忘了今天是心谕的店休日。」
「呃──!」
本来我还下低帽缘来遮住脸,搞不好彣萱会以为自己认错人而打消上前的念头。
但我错了。
「所以说……之後呢?」
「……」
她整个人彷佛神魔仔上身似的,以飞快的速度来到我的身後,并且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不妙的气息问道。
「那还用说,我指的当然是秋风啊──」
「……那天下午他什麽话也没说的就回去了啦。」
「真的──?」
「林彣萱,不知到你还想不想体验一次被我过肩摔的感觉。」
「我们果然是好姊妹呢。」
……只是随口说说的,想不到这招居然有用,难不成庙里的师傅都是这样处理的吗。
「如果没事的话──」
「想说阿彣怎麽突然不见人影,原来是看到你了。对了,现在见到你人正好,如果没事的话,中午要不要来我们家吃个饭。」
「这个……」
本来想说填满了林彣萱这个大坑可以闪人了,想不到後面居然来了个木雨。这大概是仅少数觉得顾店比较轻松的休息日吧。
「这麽突然……你们家生意不是都满好的吗,我想我还是别去打扰你们做生意了吧。」
「没关系,就当作是报答上次耳机的那件事罗。要不是心谕你出面帮我解决,我还真不知道该怎麽跟老头子解释这笔款项。」
「这……顺手帮忙而已别──!」
我话才说了一半,彣萱便从我身後拐了上来。
「你就别辜负人家的心意了嘛……不过记得算我一份喔。」
要是带着你去我就更不好意思去给人家请客了好吗!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印堂。
「木雨……你就不用帮她摊这笔帐了吧。」
「我也没有说我要帮她摊啊。」他笑着耸了耸肩。
「你这个冷血处男,下次出事就别哭着来求本小姐帮忙!」
「开玩笑的啦,紧张个什麽劲。但真要说起来,比起你这平时疯疯癫癫的家伙,我倒还比较放心去找心谕帮忙。」
「啧……」
大概是看在有得吃的份上吧,彣萱虽然脸还是臭着,但至少乖乖闭上嘴跟了上来。
「对了,」我一边露出苦笑一边说道,「木雨,你爸回来了吗?」
「哈哈……关於这件事啊,老头子最近才在跟我发牢骚呢……」
木雨虽然说着轻松,但明显看得出担心与气愤在他的脸色上拉锯着。
「木雨你还真坚强呢……」
「这个……搞不好,只是找不到一个适合的方式来表达也说不定。」
说到这里他重新整理过思绪,阖上眼伸了伸懒腰,「毕竟活着的我们……总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挂念离开的人吧。」
*
木雨他们家开的是一间道地的日式餐馆,每到午饭时间,小小的店铺里总会涌现大批的食客。除了那些因媚俗而排队的观光客之外,许多在地人也相当喜爱木雨祖母亲所传下来的好味道。
「……少老板,我是知道你早上匆忙说要去邮局一趟,但我可不知道你拿个东西要拿这麽久啊……」
木雨才刚打开门,随之迎来的就是一阵哀声怨道。
「抱歉抱歉……回来的路上被一些事情耽搁了,今天我会帮忙你们做收店整理的。」
听到这里我不禁替自己多此一举的行为感到抱歉。
「别在意。」他侧过头小声的说道。
本来想说绕些路,晚点上门比较不会打扰到店里的生意,但我却完全没顾及自己同时巴着店里午餐时间的重要人手。
「陈大哥可以帮我整理两个位子吗,做完就可以去休息了。」
一手在整理台面的陈大哥撇过头看来,「原来你所谓的耽搁是遇到老街的音乐小妹啊,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嗨──陈大哥,最近背伤有没有比较啊!」
面对这满是针对的话,彣萱丝毫没吝啬的反击,大掌用力的往陈大哥的背上招呼过去。
「……啧,还是这麽惹人嫌。你这丫头都几岁了,就不能学学小谕多沉稳一些吗,小心把男人都吓跑了。」
「我又不像她吃素的好吗。」
「是是是……」
在一旁莫名其妙中枪的我也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
……总比白吃的肉食性动物误食姑婆芋的好吧。我暗自在心里抱怨。
「阿雨,回来了啊。」
就在我们走进店里没多久,突然间一个口气庄重的老人掀开布帘从後台走了出来。原本还跟彣萱打闹了陈大哥顿时收起的嬉戏的态度,换了个口气向老人招呼道好。
「嗯……老爸寄信回来了。」
「说了些什麽?」
「……说他这个月底按照约定就会回家了,要我们别担心。」
「一个丢下家的懦夫有什麽资格让人担心。」
木雨的爷爷说话直白,一字一句就像是无情刺穿木板的钉子似的,令人窒息。
「……」
「小陈,见到到时候可别让他跨进店里半步。」
「……是。」
「该交代的都说完了,各自去忙吧。」
老人语毕之後便转身走上了楼。
「詹爷爷……」
看来事态比听上去的还要复杂。
在木雨的妈妈因意外去世之後,荣灿伯父,也就是木雨的老爸便默不吭声的离开了家,只留下了一封信在厨房的老沾板上。
「抱歉。三年後,我会找到目标,然後再回来的。」听木雨说,当时的那封信里仅写下了这样的话,没有提及半个人、半句道别。
「……我相信老爸会给大家一个合理的理由,所以就不用替他瞎操心了。」一边围起围裙的木雨神色从容的说道。
「少老板说的没错。荣灿大哥是个性情中人,肯定是有什麽的理由才选择离开大家的。」结束手边工作的陈大哥拉张椅子靠了过来。
「只有你跟木雨这麽觉得有什麽用,当整间店就只有你们两个员工啊──」听到彣萱这麽说的我狠狠的给她一记肘击,「我说的是实话好不好。整间店上下员工几乎都是听你爷爷的,就算事实如你们所说好了,但多数暴力可不是你们少数能抗衡的。」
「……」
虽然感觉彣萱这个时候说这些很顾人怨,但实际的情况确实如她所述。若詹伯父要重新跨进家门,肯定是被受百般阻扰。
「……反正我会自再去劝劝爷爷的,」端着唐扬的木雨从厨房走了回来,「总会有办法。」
「哼,指望那个老顽固,我还不如去相信心谕的店会一夕爆红。」
彣萱耸了耸肩。
「……不拖我下水你嘴会痒就是了。」
她笑了笑动起了筷子,「说嘴馋才对。」
我看唯一能解你嘴馋的东西应该只有水泥可以了吧。
「唉……」
就在我叹出无奈的时候,旁边的梯口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哀嚎声,「哥──有没有东西吃啊。」
「木雪……你也披件外套吧,穿这样到处跑可是会感冒的。」
一个穿着随便居家服的女子像是一只树懒似的,攀着楼梯的扶手缓缓漏出身子。
「没差啦,反正现在应该也不会有──」一手抓着毛躁头发的她抬起头来,「小谕姐……」
与我们对上眼的瞬间,她整个人瞬间像是街头艺人似的停格。
「臭老哥,小谕姐她们要来也跟我讲一声啊!」过了几秒,木雪一瞬间胀红了脸丢下这句话冲回了楼上。
「唉,冒失冒失……」
看着木雨苦恼的捏着印堂,不知如何是好的我也只好乾笑了几声。
刚才在楼梯间露脸的娇小女子,便是个和木雨个性相对比的妹妹。
兄妹俩一样,在大学毕业之後就被祖父拖回来店里的做事。
但木雪似乎对下厨方面实在是没有半丝天分,好多次差一点就把厨房给炸了。所以木雨的爷爷到最後才决定就顺着她的专长,派她去负责店里记帐的工作,也因此订下了严禁外行人出入厨房的规定。
「一个老板、一个厨师、再一个会计……这家人还真是人才辈出。」光是想到这里我不禁有种,这间店该不会也被下了什麽诅咒……之类的猜想。
……只希望这一切不要像那个人还有那间店一样,重演那段令人不舍的故事。
*
「小谕姊……你们店里现在有没有缺人手啊,我快要受不了这种压榨人的工作了啦,」木雪嘴里嚼着毛豆不耐烦地说道,「那个苛刻的家伙,要我每天一定要把帐清楚的记完,少一点也不行……真当我是机器啊!」
「呃……可是真要说起来,我这边好像没必要特别请人来记账。」
……虽然自己听着都感到有些心酸,但事实确实如此,店里的生意确实没好到需要请人帮忙。
「我看你还是认命一点把爷爷交代的工作做好来吧。」
在一旁整理台面的木雨无奈的笑道。
「啊啊啊──要是能早一点认识小谕姊就好了,红颜自古多薄命啊……」假装哽咽的她从我的身後环抱了上来。
「原来红颜薄命是这样给自己讲的吗……」
我无奈地苦笑。
如果说每个人在一生里总会结识几个,你完全没有头绪事怎麽会遇上的人。我想,对我来说那个人应该就是木雨的妹妹木雪了。
记得是一年前的时候吧,载着行李箱的木雪正从火车站正准备骑车返家,不料在路上跟地痞发生了一场乌龙车祸。
红灯右转的汽车跟直行的机车发生了擦撞,开车的地痞一脸气吁吁的甩上车门,嚼着槟榔的嘴口口声声要被他压着骂的木雨赔偿费用。
「林良卡好,是哑巴不会说话是不是啊!」
「不、不是啊……明明是你先……」
「阮安奈,讲清楚啊──」
「呃……」
那个时候的我只是刚用完早餐正要结帐,想不到居然被老板娘一把推出去要我去帮忙和解。
「我──老板娘你是开玩笑吧。」
「唉呦,那个细孻看上去不好惹,我老太婆出去肯定起不了什麽作用,小谕你就去帮帮她吧。」
听到这里我不禁无奈地在心里抱怨,「……我是不相信一个听不进长者话的人,会随便听进一个路人的话。」
即使我在怎麽推拖自己不擅长处理这样的事情,但老板娘还是强行把我推进了火坑。
「三小,小姐你又哪位!」
「……」
「……那帐就不用结啦。」
把我推到两人之间的老板娘就这样丢下这句话跑了开来。
「老板娘──!」
好歹也在旁边陪我吧,这个臭欧巴桑。
结果前前後後大概卢了一两个小时吧,我这才好不容易才让那名混混自认倒楣,开着被刮伤的轿车离去。
「……原来跟白痴讲话是这麽累的事情。」
我叹了口气。
「那个……非常谢谢你帮我解围,我叫詹木雪,你好。」
「……那詹木雨该不会是你哥吧。」,心里满是烦躁感的我意气的在嘴边咕哝。
「哎,原来你们认识吗!」
「哈──?」
……就这样,无意之中我又跟詹家结下了一段缘分。
「对了,上次麻烦小谕姊的东西不知道你抽空弄好了没有。」
「……抱歉,那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了。毕竟要把瓶覗的颜色抓的恰好说真的是有点难度,完成了我会再拿来给你的。」
大概是知道木雪又再麻烦我的关系吧,木雨的口气突然有些不满地说道:「欸,你要人家染普通的颜色就算了,这次要求染瓶覗也太过分了吧。」
「……又说得好像自己很了解一样了。」
「我只是想跟你讲别老是再麻烦别人好不好。」
眼看两个人的视线已经磨擦出火花,我急忙趁两人打起来之前出声缓解气氛。
「好了好了,木雪也没有说耽误到我很多时间……你就别计较这种小事了啦。」
木雨松下肩膀,叹了口气,「好吧……」
「真搞不懂你这家伙是真的吃软不吃硬,还是对心谕有双重标准了。」
我看大概吃饱没事干的关系吧,一旁的彣萱突然出声搅和。
「林彣萱……你很留下来洗碗我也是不反对啦。」
听到这里,彣萱便发出了不满的咋舌声,「……还真当台下的人都看不懂就是了。」
「……」
其实彣萱这话也称不上是胡扯,毕竟很多的时候,就连我都觉得他是不是太偏袒了我一点。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随着时间,渐渐的找到了正视、照顾别人的方法吧。
不说可能不知道,在还没接下餐馆工作的木雨,跟现在可说是判若两人,不仅想法负面,脸上从不挂起笑容,也甚至很少跟人交谈。
所以只希望是如我所想的,这只是他单纯对人的温柔罢了。
「哦,欢迎光临!」陈大哥看见有客人上门,急忙的从位子上跳了起来。
「那……我想我们就不多打扰你们做生意了。」
「嗯,下次有空再来光顾吧,」一边说木雨一边带起了发箍和头巾,「木雪你去帮心谕把还没动过的菜外带一下。」
「不用你多提醒啦──」
「知道就别拖拖拉拉的,唉……」看毫不在意刚走进店里客人的木雪,他无奈的叹了口气。
「啊……对了彣萱,刚才图书馆的叶馆长才要我转达你,似乎有什麽事情想麻烦你帮忙。」
一边披上外套的我突然回想起了稍早叶馆长的委托。
「还来啊,她是不知道那种事情做多的任谁都会感到愧疚喔……」
「……让你会觉得愧疚?该不会是什麽亏心事吧。」
「你不知道吗……那就保持这样就好了,毕竟真要说起来,那其实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了……」
「……?」
看我紧皱着眉间直盯着她,彣萱不耐烦的说道:「反正又不是密谋造反,你就别一脸疑神疑鬼啦。」
现在的场面实实在在说明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有的时候人不说话还没事,一开口反而把自己越描越黑。
「唉……」
也只希望这家伙别再挖坑给自己跳了。
*
「小谕姊……你们店里现在有没有缺人手啊,我快要受不了这种压榨人的工作了啦,」木雪嘴里嚼着毛豆不耐烦地说道,「那个苛刻的家伙,要我每天一定要把帐清楚的记完,少一点也不行……真当我是机器啊!」
「呃……可是真要说起来,我这边好像没必要特别请人来记账。」
……虽然自己听着都感到有些心酸,但事实确实如此,店里的生意确实没好到需要请人帮忙。
「我看你还是认命一点把爷爷交代的工作做好来吧。」
在一旁整理台面的木雨无奈的笑道。
「啊啊啊──要是能早一点认识小谕姊就好了,红颜自古多薄命啊……」假装哽咽的她从我的身後环抱了上来。
「原来红颜薄命是这样给自己讲的吗……」
我无奈地苦笑。
如果说每个人在一生里总会结识几个,你完全没有头绪事怎麽会遇上的人。我想,对我来说那个人应该就是木雨的妹妹木雪了。
记得是一年前的时候吧,载着行李箱的木雪正从火车站正准备骑车返家,不料在路上跟地痞发生了一场乌龙车祸。
红灯右转的汽车跟直行的机车发生了擦撞,开车的地痞一脸气吁吁的甩上车门,嚼着槟榔的嘴口口声声要被他压着骂的木雨赔偿费用。
「林良卡好,是哑巴不会说话是不是啊!」
「不、不是啊……明明是你先……」
「阮安奈,讲清楚啊──」
「呃……」
那个时候的我只是刚用完早餐正要结帐,想不到居然被老板娘一把推出去要我去帮忙和解。
「我──老板娘你是开玩笑吧。」
「唉呦,那个细孻看上去不好惹,我老太婆出去肯定起不了什麽作用,小谕你就去帮帮她吧。」
听到这里我不禁无奈地在心里抱怨,「……我是不相信一个听不进长者话的人,会随便听进一个路人的话。」
即使我在怎麽推拖自己不擅长处理这样的事情,但老板娘还是强行把我推进了火坑。
「三小,小姐你又哪位!」
「……」
「……那帐就不用结啦。」
把我推到两人之间的老板娘就这样丢下这句话跑了开来。
「老板娘──!」
好歹也在旁边陪我吧,这个臭欧巴桑。
结果前前後後大概卢了一两个小时吧,我这才好不容易才让那名混混自认倒楣,开着被刮伤的轿车离去。
「……原来跟白痴讲话是这麽累的事情。」
我叹了口气。
「那个……非常谢谢你帮我解围,我叫詹木雪,你好。」
「……那詹木雨该不会是你哥吧。」,心里满是烦躁感的我意气的在嘴边咕哝。
「哎,原来你们认识吗!」
「哈──?」
……就这样,无意之中我又跟詹家结下了一段缘分。
「对了,上次麻烦小谕姊的东西不知道你抽空弄好了没有。」
「……抱歉,那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了。毕竟要把瓶覗的颜色抓的恰好说真的是有点难度,完成了我会再拿来给你的。」
大概是知道木雪又再麻烦我的关系吧,木雨的口气突然有些不满地说道:「欸,你要人家染普通的颜色就算了,这次要求染瓶覗也太过分了吧。」
「……又说得好像自己很了解一样了。」
「我只是想跟你讲别老是再麻烦别人好不好。」
眼看两个人的视线已经磨擦出火花,我急忙趁两人打起来之前出声缓解气氛。
「好了好了,木雪也没有说耽误到我很多时间……你就别计较这种小事了啦。」
木雨松下肩膀,叹了口气,「好吧……」
「真搞不懂你这家伙是真的吃软不吃硬,还是对心谕有双重标准了。」
我看大概吃饱没事干的关系吧,一旁的彣萱突然出声搅和。
「林彣萱……你很留下来洗碗我也是不反对啦。」
听到这里,彣萱便发出了不满的咋舌声,「……还真当台下的人都看不懂就是了。」
「……」
其实彣萱这话也称不上是胡扯,毕竟很多的时候,就连我都觉得他是不是太偏袒了我一点。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随着时间,渐渐的找到了正视、照顾别人的方法吧。
不说可能不知道,在还没接下餐馆工作的木雨,跟现在可说是判若两人,不仅想法负面,脸上从不挂起笑容,也甚至很少跟人交谈。
所以只希望是如我所想的,这只是他单纯对人的温柔罢了。
「哦,欢迎光临!」陈大哥看见有客人上门,急忙的从位子上跳了起来。
「那……我想我们就不多打扰你们做生意了。」
「嗯,下次有空再来光顾吧,」一边说木雨一边带起了发箍和头巾,「木雪你去帮心谕把还没动过的菜外带一下。」
「不用你多提醒啦──」
「知道就别拖拖拉拉的,唉……」看毫不在意刚走进店里客人的木雪,他无奈的叹了口气。
「啊……对了彣萱,刚才图书馆的叶馆长才要我转达你,似乎有什麽事情想麻烦你帮忙。」
一边披上外套的我突然回想起了稍早叶馆长的委托。
「还来啊,她是不知道那种事情做多的任谁都会感到愧疚喔……」
「……让你会觉得愧疚?该不会是什麽亏心事吧。」
「你不知道吗……那就保持这样就好了,毕竟真要说起来,那其实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了……」
「……?」
看我紧皱着眉间直盯着她,彣萱不耐烦的说道:「反正又不是密谋造反,你就别一脸疑神疑鬼啦。」
现在的场面实实在在说明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有的时候人不说话还没事,一开口反而把自己越描越黑。
「唉……」
也只希望这家伙别再挖坑给自己跳了。
*
隔日一早,当我察觉到外头透进屋内的太阳时,时间已经来到中午时分。
……虽然这麽说可能有点惭愧,但小店唯一的任性就是不需要太计较营业的时间。毕竟也不会被什麽熟客给抱怨嘛。
不过当然也不是说可以这麽混过一天。稍做梳妆後,我还是得走下楼准备剩下半天时间的营业。
在打开门锁的同时我也注意到门边留有一个超商的塑胶袋,我想大概是想来这里偷闲的彣萱走前留下来的吧。
「……又不是小孩子,垃圾也自己拿去丢掉好不好。」
看着这片狼藉,我不禁叹气。
「……」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突然之间,一个提着公事包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请问这里是卓颜老爷爷的故居吗?」
「呃……是的,我是她的亲人。」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还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
回想起来,爷爷原本就不是那种会主动跟街坊邻居互动的人,就更不用说会结识会开公司那类的朋友了。
「您好,我们是建升开发,敝人姓张。」
说话的同时,男子也彬彬有礼的递出了名片。
建升……?
「……我是她的孙女,卓心谕。」
本来还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就当我接过名片的瞬间我这才确认这件公司的来历。
结果想不到,曾经的恶梦居然多年後又来了。
「这应该是卓金勇的公司吧……」
「没错,我们的老板就是您所说的卓金勇先生。」
「请问有什麽事吗……?」我明知故问的向业务开口。
「哈哈,卓小姐还真是开门见山……我今天来是想把上头交代的文件给您。」
「……文件?」
「嗯,是关於卓爷爷故居改建装潢的──」
「不好意思,我待会还要做生意,请回吧。」
虽然多年後换了个声音,但我永远记得这句话。
就当我准备转头走进店里的时候男子叫住了我:「呃,卓小姐您不把文件取走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文件我是不会收的。如果你坚持,那麽就烧给爷爷让他做出决定吧……」
听完我的这番话後,年轻的业务只能在原地一脸错愕的看着我走回店里,没多久外头并传来一阵对话。
……八成是打电话回公司求救了吧。
我叹了口气,打开店里的吊扇坐上柜台的位子里。
那个人还真是不死心。
九年前,我还在念高中的时候。二叔父他是个很精明的商人,他早在那个时候就看准了即将到来的观光财,所以时不时带着老爸南下来找爷爷商讨改建的事情。
「你们两个,对我的女人最好客气点。」虽然说话有些无力,但当时的爷爷眼神却没有丝毫钝去的迹象。
「爸……这样撑着也没有意义啊。」二叔叔开口了。
「那又如何。给我搞清楚,要是没有这间店,你现在还能吸到半口气吗。」
在爷爷那个年代,开一间店是相当不容易的一件事,所以他一直很珍视这间与祖母合资开的店舖;而且在祖母过世後,爷爷更视其为终老的另一半。
就这样在几次的争吵後,二叔父询问的动作便日渐退去。本以为他会就此放弃才对。
……不过。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的道理可是商人的准则之一。当时爷爷是因为自己的身分才保住了这间店……那现在的我呢。
我也想延续爷爷的意思留住这一切,但对一个什麽也没有的大学毕业生,又有什麽本事什麽跟那些捧着钞票的人拚搏……
想到这里一股无力感便席卷了全身。
「唉……早知道这样,我就跟彣萱努力一点去上台大了。」我小声地在嘴边咕哝着。
「我就在想耳朵怎麽会这麽痒,想不到就是你在说我坏话啊。」
听到彣萱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面前,我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
「彣萱……你是甚麽时候──」
「从你下楼开门的时候。」
我捏了捏人中後叹气。
「你难道是野生动物吗……每次都这样神出鬼没的。」
「呵呵,自己的店都准备要被迫收掉了,还真亏你还能开玩笑。」
「……」我松下了原本绷在脸上的表情,「我只是不想去多想而已……」
「不想去多想。所以你是觉得收掉也没差就是了?」
「当然不是。」
「那麽就别再说那种敷衍的话了。这不是你和你爷爷都珍视的东西吗?」彣萱说这番话认真的不像平时的她。
「……」
被彣萱说破的让我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只能低着头紧握着手心。
「既然如此,你何不试着面去对自己无力的一面,好好依靠别人一次吧。卓心谕同学。」
……
「我……」
如果可以那又有何不妨。我当然不希望自己的所珍视的东西被拿去与金钱衡量,但我更不希望的是,因为自己的事情给身边的人添麻烦。
「反正我话的意思就到这里,接受与否都在於你自己。」她耸了耸肩,「最後,我虽然身为你的好姊妹,但有些事情还是必须向你说清楚。」
「……」
「做人别老自视清高的……古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难道不是这样吗。」
她在走出店门前丢下的这句话让店里陷入了沉默。
不知为何松了口气的我将下巴放上的桌面,然後埋起了脸。
有理说不清。
我们一心想独自的面对随机迎来的人生,但却老是没能顾及且敷衍了那些爱着我们的人;然後幼稚地认为,负重的只要自己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