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筱庭後来休学了,她不想再跟家人住在一起,也因为精神状况不稳定无法继续就学。她去了美国,那里有亲戚能够照顾她,也有适合她疗养的环境。
她在彻底崩溃之前,不愿意回到那个不断数落自己的家中,她开始觉得对方会选择离开。接着她的思想更将她绑进深渊,心里开始告诉自己对方离开了。然後她到那个围篱上坐了一个晚上直到我们到达。
她男朋友,彭维钧,在此同时入选了美国的大学入取的通知,只要这一学期过完就会立刻跟去美国。
彭维钧在那一天接到很多通电话:一通是筱庭学姊,他在上课没办法接;几通来自筱庭学姊的爸妈,心急的爸妈以为女儿跟男朋友在外过夜,既是生气又着急;然後最後一通来自颜烽哲……
是在我们到达之前,烽哲通知了彭维钧地点,好像他早就看到了姚筱庭会前往什麽地方似的。
筱庭学姊是因为烽哲而得救的,他知道说什麽话来打断锁链,知道谁来才能真正的阻止最糟的状况。
我想这算是好的结果了吧?
筱庭学姊与她家人的关系到底会不会改善、她家人有因为这些事情而内疚吗?彭维钧是不是能就这样一辈子守在她的身边。
这些事情目前不会有答案,离那天过去了几周,大学生迎接期末,大多要先把外务放在一旁、或是深藏在心底沉淀。
铃雨跟小猫还是每天腻再一起,可是关系有些微改变,那些是非常细微的变化──铃雨学姊正在走向自己确定的轨道,小猫还没有决定真正未来的方向,至少我看到的是这样的差异,关键的差异。
我则是埋首在文学理论报告、文学史、国学导读等必修科目的摧残里面。
好像在这样的状况下,我稍微回归自我了一点,在阅读还有思考时反覆检视自己,文学真是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更别提小说选读课的报告折腾我好多周。
棠晴表姊总在我读着文本边作笔记的时间里趴坐在我旁边,用观察动物的有趣眼光注视着我。
我在房间的书桌前面,对着笔电还有文本苦寻灵感,她就在我身旁,那样的眼神敏锐而聪慧,不像是已经离开的人。
我会不经意地和她对上眼神,然後我笑了笑。
她是在看我吗?我有印象,对,她在看我。
她以前总是读着小说、读着散文集、读着後来成为我读物的书,我在看她。对,我用妹妹观察一个姐姐的表情看着棠晴。
她总会不经意跟我对上眼,然後笑了笑。
我是在看她吗?
「我有印象,对,你在看我。」棠晴说着,用一样的眼神。
「那他也会这样看你吗?」我蹙起眉心,她也蹙起眉心。
「你是因为要让他离开或是觉得他会离开才会这样吗?」我又问,此时空气闻起来更加悬浮而虚幻。
「呱──」
棠晴没说话,可是蛙声响了。跟河畔那次截然不同,没有群起雄厚的那种鸣音,是一只青蛙,不像在屋外、是在屋内的某处。可能再远一些,像隔着墙面,独自说唱的那种。
「为什麽?我不懂。」
「燕──」门外的声音是理应也正在准备期末的铃雨学姊。
棠晴这时候抬起头来,跟着我去开门。
「学姊?」我看到铃雨学姊一副要出门去玩的打扮,身上穿着是外出的天蓝色夹克,然後是出外的墨水蓝牛仔裤,先前我看铃雨学姊出门都是这一套装扮。
「我要出去吃饭,不然好闷喔。小燕要一起来吗?」眼前的女孩笑得很甜,这是在筱庭学姊的事件之後头一次。
「好啊,那我准备一下,等等在一楼碰面吧。」
我暂且将报告给储存,盖上电脑,然後把书签压在刚看到的页数上。棠晴表姊似乎迫不及待要出门了,真的,我们都像是准备跟主人去散步的狗儿似的。
走出房门,我又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是一点细小的蛙鸣。
听起来只有一只青蛙,传来的方向正好在……隔壁铃雨学姊的房间。
「房门没关。」棠晴拉拉我的袖口,指着没有关上的门板,悬浮在寂静蛙声中。
看着那个地方,我曾经被学姊抬到房里睡了一个晚上,那时候有蛙声吗?事实上我想不起来。
「呱──」
又是一个长声的蛙鸣,像是催动着谁要进去查看,我不觉得铃雨学姊是会在家养青蛙,必须再回想一次,我上次也没在她房间看见任何青蛙。
轻手轻脚的凑近门边,我试图从那点门缝寻找学姊房内任何可能的发声源。
那个房间就跟我印象里面的一样,能够看见我躺过的床铺、学姊的衣柜、只有几本书的书桌、还有上次没有留心注意到的一只小型冰箱,那是房间里附的。我房间也有一个,多半用来放微波食物还有饮料。
「呱──」更加明显的蛙声从房内某处传来,声音感觉就像在房内还圈围绕。
「你怎麽还没下去啊?」
「哇啊──」我被突然出现的声音惊吓到原地弹了起来,重心没有抓稳,两脚华丽丽的纠在一起,我整个人像前倒去,这时我的手恰好被人拉住,差点要和铃雨学姊的地板做了一次亲密接触。
「你在干嘛啊?」抓住我的手用适中的力道拉了一把,我回复正常人类的站姿,转过头只看见颜烽哲用一脸看笨蛋的欠揍表情问我。
「什麽我在干嘛啦!?从人家背後突然出现很没有礼貌欸!」我对烽哲抱怨了一番,他则是白了我一眼,随後往铃雨学姊的房间里看了看,勾起嘴角调侃道:
「呦?想趁机进学姊的房间吗?没想到你有这种嗜好。」
他说完我立刻青筋上额头,立刻反驳:
「什麽啦!学姊房间忘了关,所以我要帮她关好啊!」
「喔。」
被眼前白目的颜烽哲句点,实在不太痛快,直接举拳搥打他的手臂,当然力道不算小的那种,他也马上开始哀哀叫了起来,说什麽「人这麽小之居然这麽暴力!」之类的屁话。
「白目欸你……对了,你来干嘛?」房东居然会放他进来?而且他好像知道我要跟铃雨学姊出去的样子。
「你学姊没告诉你喔?她有约我一起吃饭啊。然後我问她说要不要找你,她居然本来也有打算要约你的样子。」
他解释完我又皱起眉头:「学姊怎麽让你上来找我啊?她人呢?」
「她去开车。」
我眨了眨大眼睛,刚刚是我听错了吗?
「开车?」
「她有车,而且有驾照。今天她要载我们。所以可以收起你可爱的小问号,我们快出发吧,我们的铃雨学姊应该在楼下等了。」
我狐疑的点点头,还是有些疑问没解决,例如要去哪?需要用到车的地方?
烽哲伸出手去关上铃雨学姊的房门,就在那扇门又回到原先的状态前,我看见棠晴表姊。
棠晴垂着眼,伫立在那个小冰箱的前方。在门与墙面之间哪仅仅几寸、又逐渐闭合的缝隙间,她专注的看着某物,冰箱的门上貌似踢着什麽东西,然後窸窣的蛙鸣声又传了出来。
颜烽哲关门的动作顿了一下,但男孩脸上的表情依旧是稀松平常。
从那个没什麽改变却有异样的空间内又传了出来,确确实实的出现了蛙声,不管颜烽哲是否听见,我相信这是种异样的氛围。
但我们都一言不发。
***
「你们好慢喔!」铃雨学姊笑嘻嘻的摇下车窗对我们喊道。
那是辆黑色的小客车,看起来不是新车,颜色还有车牌的污渍让人可以看出这辆车应该是二手的。
「学姊,我们要去哪?」我坐上副驾驶座,烽哲在後座滑起手机。
「去吃饭啊!」学姊的眼睛好像在发亮,不知道为什麽她感觉很高兴。我愣了半晌,还差点没绑安全带。
「我们要去吃什麽?」烽哲问。
「烧肉喔!」学姊大声回答,此时引擎已经发动,我这辈子没听过这麽欢快的引擎声。
「我们这附近没有可以吃的烧肉店吧……你不会要去……吧?」烽哲说了我没听过的店名。
「对啊,那家的牛舌跟牛小排都超好吃的喔!还有啤酒可以喝。」看到这样兴高采烈的学姊,我不禁在猜想她是不是握起方向盘就会变换人格。
「那间在外县市欸……欸!?所以你才说要开车而且找我,因为我有驾照嘛!」突然醒悟的烽哲发出抗议的声音。
「对!今天我要跟小燕开喝,你要当司机护送我们喔!」铃雨学姊的油门好像更轻快了,转眼间我们已经上了国道。
「我、被、坑、了。」後座的男孩眼神哀怨,死鱼眼透过後照镜被我看见,我笑了出来。
「嘛──还好啦!如果你是我国中的学长,就除了护送外还要付钱喔!哈哈哈哈──」
「哇……好可怜的学长,铃雨学姊真的那麽残忍啊……」我听着对话忍不住脱口而出。应该就是那个写了《拥抱缺乏症》的学长吧。
「嗯?对啊哈哈哈……我那个学长喔,是个笨蛋呢!我有事都会找他,然後拗他请客这样。」
「真凄惨……」烽哲用同样悲惨的语气同情那个学长,「可是你不如今天把他叫来一起去不是比较快吗?」
「他在忙啊!他最近太忙了我也不想麻烦他。」学姊笑着耸肩摇头,我看得出他想起了美好的回忆。
「欸学姊,你车上有音乐吗?」颜烽哲转了个口吻,好像开始无聊得发慌。
「有啊。」说完并腾出一只手按下车上的音响拨放键。并跟着音乐的声音哼哼唱唱起来:
「Yesterday,allmytroublesseemedsofaraway
昨日,所有的烦恼彷佛远在天边
Nowitlooksasthoughthey\'reheretostay
现在它似乎在此停留
Oh,Ibelieveinyesterday
噢!我相信昨日
Suddenly,I\'mnothalfthemanIusedtobe
刹那间,我已不是从前的我
There\'sashadowhangingoverme
有一片阴影悬在我心头
Oh,yesterdaycamesuddenly
噢!昨日来得太匆匆
Whyshehadtogo
为何她得离去
Idon\'tknowshewouldn\'tsay
我不知道,她也不肯说
Isaidsomethingwrong
我想是我说错了一些话
NowIlongforyesterday
此刻,我多麽向往昨日
Yesterday,lovewassuchaneasygametoplay
昨日,爱情是一场简单的游戏
NowIneedaplacetohideaway
现在,我需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Oh,Ibelieveinyesterday
噢!我相信昨日
〈yesterday〉TheBeatles」
***
今天晚上的月亮是下弦月,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猫咧开笑着的嘴。满口白牙抢下夜空其他星光的戏份,同时又指引着爱丽丝向前。
「真是的,居然喝这麽醉……」颜烽哲握着方向盘,开车的方式比学姊要平稳小心。
「对啊……而且都是学姊在喝呢。」我笑了笑,跟睡着的铃雨学姊一起待在後座,身上散着酒气的女孩子倚着我的肩头沉睡。
车子呼呼晃晃的令我必须一手扶住她以免她的头偏错边撞到。
约莫是晚上十二点,我们从外县市回来,烽哲停在我们公寓门口。
「好了,你带她上去吧。这麽晚了我不方便上去,我先去把车停好。」
我点了点头,抬着半睡醒状态的铃雨学姊,一阶一阶的踏上楼梯,夜晚的空气清冷如针,太大力的吸入会有刺痛的感觉。
从她的身上找到了房门钥匙,早上颜烽哲好像有帮她锁门,没想到今天会要送学姐进她房间。
插入钥匙、转开门把,走近房间内,这里的气味感觉多了些什麽。
「学姊……乖乖上床喔……」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顺利让学姐躺上床,铃雨酒酣过後脸微红,酒精的味道在她的鼻息间飘散,我想就这样让她睡了吧。
我也该去睡觉了。安静地起身,向着门外走去。
「呱──」
那个声音。是青蛙的叫声,而我被这样神秘又毫无来由的声响吸引,月光从房间前面上的窗户照进来,蛙鸣不会是从窗外来的,像是早上一样,来自室内。
「呱──」
气温变得温暖起来,真奇怪,刚刚还很冷的……蛙鸣的声音,在房间内的某个角落。
这个空间彷佛变成了与世隔绝的一个方块,只有我们的寂静,还有蛙鸣的虚弱叫声。
我想起了早上看见的棠晴表姊。对了,今天都没有再见到她。她去哪了?她最後是在……
「碰碰碰──」一个敲打的声响,在房间角落那个不起眼的冰箱,仔细地听,蛙声也从那个地方传来。
赤着脚往那一处角落走,抬起了脚,再次落地,这次传来了清楚又虚幻的尖锐感──
「好痛……这、这什麽?」我看了看地板,竟然是铁屑,好像有什麽铁网锈蚀碎裂了,撒在这个房间各处。
「这些是牢笼的碎片。它们自己碎掉了。」棠晴幽微的声音传了出来,但我看不见她,只是知道她在。
她在,在这房间内的某一处。
「为什麽会碎掉?」我问,提高了音量,而我确信铃雨学姊不会因此醒来。当我问了问题,双脚能够踏到地板而不感到刺痛了。
冰箱後面有蛙声,我再次抬起脚往前一步。我想到那里就会知道答案。
「咚。」一个物体掉落在我的面前。是一个陀螺。木头制的陀罗,已经静止不动,上面有着一些墨渍还有刮伤的痕迹,没有在旋转中的陀螺,看起来伤痕累累的,可是最为真实。
「不再被束缚、不再隐藏伤害。」棠晴的声音很开朗,很明亮。
我拾起陀螺,又向前走一步,蛙声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大声,我还是不了解蛙声为什麽会出现,蛙鸣是为了求偶,为了让爱得到一个可以去往的目的地。而这里的蛙鸣貌似要从盛夏到秋末将至,更可能继续到生命的终点。
它是为了呼唤什麽而起的吗?
我试图去寻找那样的动机,可无可有,可存可去之物。就是一个理由。一个任人离去同时又让人留存的理由。
「理由一样,实践的方式却不同呢!」棠晴的声音很轻巧,像是树梢间跳来跳去的松鼠。
我走到了冰箱前。
牢笼破碎了,陀螺歇息了。一切的原因是什麽?难道是要在冰库里冰封什麽吗?是因为爱情吗?你们爱上了同一个人,都想冰存那份回忆,都想要那样的情感完好吗?
蛙声在我最接近时声音最有力道,简直是要将我刺穿的声音,强而浓烈的情绪都蕴含在仅仅由一只青蛙发出的鸣叫声。
牠在守护着什麽。
「我们都想要保存珍贵的东西。选择让它永恒的方式有很多。」
冰箱上用吸铁黏着一封信,是给那个人的。信封上写着:「给于博文」。
***
走出了房门,颜烽哲又出现在门外。
「不是说要在下面等吗?说话不算话。」我眯起眼用指头戳了戳看起来很无聊的他。
「我用铃雨放在车上的通行证进来的,说要还东西,手机没电了,而且我猜你不会想一个人。」烽哲淡淡的笑了起来。
他猜对了,我不想。
不,他不是用猜的,他是「知道」,他为什麽都能「知道」。他总是对些事情、某些人、某些心有了解。
当心情真正轻松下来时,我发现我一直忽略关於颜烽哲的问题。我想是该好好搞清楚了。
「那你要陪我过夜吗?」我笑着调侃道。对方似乎愣了一下,没想到会被平时调戏的女生调戏到。
「不,要也是你来我家过。」他坏笑,不是看起来贱贱的那种,反而是趋近可爱的表情。
「欸……这样不好吧。你应该有女朋友吧?」我问道,其实我不知道他还有没有,他很久没有主动提及自己的感情了。
「……」眼前的男孩陷入沉默,半晌,打破沉默的第一个声响──蛙鸣。
随後,颜烽哲换了种笑容,似乎是终於能卸下面具。松了口气後的笑,真正的那张脸,带有疲惫跟伤感。
「走吧。我有事想跟你聊。」
他说,用比冰箱里的蛙鸣更温柔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