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令原上,大雪纷飞。十多年前,这里曾经是万曙天与独眼龙一决高下之处,但在十多年後,相同的地方,却成了万朔夜和独眼龙的战场。
对独眼龙而言,相同的兵器,相同的招式,尽管对手已是不同的人,他仍旧自信满满,从前能败万曙天,今日同样能败万朔夜。
豹眼镶金刀的刀刃上,沾染了万朔夜的鲜血,沿着刀锋滴落在雪地里。雪的白,血的红,鲜艳而又刺目。独眼龙结实的胸膛上,有几道曤日杀戮的刀伤,伤口既深且长,每一刀都有着万朔夜的愤恨,他落刀时毫无保留的豁尽全力,是为自己取胜,也是为父亲报仇。
这个自称是曤日传人的少年,岁数与当年他击败万曙天之时相仿,年轻而又血气方刚,独眼龙从他的身上瞧见自己往昔的影子。万朔夜因为急於求胜,攻势一招接续一招,毫不留情。但现下的独眼龙已是战场老手,刀走沉稳,不疾不徐,防守之间,游刃有余,虽然身负刀伤,仍不减武将的战力和威势,得以从容应付。
对手意欲刀刀致命,独眼龙也不敢大意,接连的刀势相交,终究让他看出对方的破绽。金刀收回刀柄之中,挡住挥落而下的曤日,他运使全力反向一转,与万朔夜的力道相互抵消,也迫使他被独眼龙此举震退十数步之远。未料及对方竟出此一招,万朔夜顿时惊愕,然而独眼龙却趁隙反击,攻防之势随即逆转。万朔夜的层层进逼已然激怒了他,独眼龙全身散发出悍戾之气,刀身再出,下手不留余地,金刀挥旋之间,万朔夜身上再添累累伤痕。更要命的是,独眼龙居然重创他左手腕的筋脉,而他握刀的力道,因为伤口的剧痛无法全然使劲。
拄着曤日,万朔夜单膝跪地,他的脸庞及身躯,布满斑斑血迹。来自手腕的痛楚,让他的左手不停的颤抖着,但是这种痛,怎麽及得上无能为父亲雪耻的痛苦?他不敢相信,父亲所教授的『雪夜曙光』,居然败给『天决最终式』。勤练多年的武学,犹然是输了,他极度不甘心,只要还能提起刀,他仍要奋战到最後一刻。
看着眼前的白发青年,方才还口出豪语要夺回「天下第一刀」的名号,而今却有如一头负伤濒死的困兽般残喘着,独眼龙在心中暗笑对方的不自量力。有勇无谋的愚昧,是该给予他应得的教训,他紧握手中的金刀,锐利的刀锋透出冷冽杀气,直直冲着万朔夜而来。
杀招将至,万朔夜本能欲提起曤日抵御,略一使力,左手腕的刀伤又再渗涌出更多的赤红。他的心情既惊且惧,整个人竟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无法作出任何反抗。
「死来。」独眼龙霸气朝他挥刀。
金刀逼近,刀刃离万朔夜的面前不过一个人身的距离,同时也宣告着他的死期。緃然不甘於认输,但胜负已经分晓。他无奈又含恨的阖上双眼,战败的代价,便是赔上自身的性命。
一抹鹅黄色身影的出现,就在临危之际,扭转了他即将受死的命运。聆秋露冲至他的身前,一把推开他,万朔夜只感到身子一倾,整个人往雪地上倒去。
「朔夜,快走!」聆秋露要他速速逃命,避开独眼龙的追杀。
耳边传来爱人的声音,万朔夜睁开眼睛,却目睹了他最不愿见到的那一幕。金刀的走势并未停下,本来应当刺向他的胸口的刀刃,却刺穿了挡在他面前的聆秋露的胸房,而他因为倒下,所以并未受到金刀袭击。聆秋露用她的生命保下他,代他承受要命的一刀。
金刀的刀刃一收回,她的胸前立刻喷涌出大量鲜血,万朔夜顾不得自身的疼痛,勉强以右手支撑起身,抱住即将倒下的聆秋露。她的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转趋苍白,扶着他臂膀的柔荑,也终至无力垂下,没了生命力。
「快……走……」聆秋露气若游丝的吐出最後一句话,琥珀色的瞳眸缓缓闭上,不复有暖阳的光辉。
伸手按压她的伤口,想止住血势,但却徒劳无功。万朔夜看着聆秋露停不了的血液,染红她柔暖的鹅黄衣裳,也染红了他一身素净的白,本该是温热的血,在这样冰寒的雪夜里,渐渐的失温了。
「秋露--不要死---」万朔夜几近崩溃的嘶喊着,面对爱人的逝去,情绪瞬间决堤,让他无法控制住真气,周遭的风雪转而变得狂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在漫天的暴雪中,已不见独眼龙的身影,天地之间,仅仅留下天的黑,以及地的白,还有一抹,在雪地里特别醒目的红。抱着冰冷的聆秋露,万朔夜觉得自己已经死去,呼吸和心跳都了无任何意义,他的灵魂,亦随着她一同离去了。
「不---」他感觉淌下面颊的泪水,也是冰冷的。这个世界已然失去温度,只余下黑暗与绝望,他宛若跌入无尽的深渊里,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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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从恶梦中醒来,惊魂未定的万朔夜大口喘息着。
身穿的中衣已被冷汗浸得半湿,他的额头及颈项也渗出汗水,心脏因为恐惧而大力跳动着,彷佛要冲出胸腔般,令他感到呼吸困难。
坐起身来,他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一如在梦中按压着聆秋露的伤口。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作了恶梦,他的身上并没有任何刀伤,也无沾染鲜血,身着的中衣,仍旧是一片净白。
原来,这是一场梦;幸好,也只是一场梦。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映照进房内,四周皆静寂,大地安然沉睡於梦乡中,在山的另一边的聆秋露,想必也已经睡下。许是自己一直挂心与独眼龙之间的对决,无形之中的压力,才引发了这个梦境。
但是梦里聆秋露在他怀抱死去的画面,犹然历历在目,挥之不去,每回忆一次,心也随之绞痛一次。他宁可死在金刀下的人是自己,而不愿是心爱的她,此刻他才真正明白,原来在他的意识深处里,聆秋露对他是何等重要,他已经习惯生命中有她的存在,他害怕失去她,也不敢承受没有她的痛楚。
是梦,这一切都是梦,万朔夜在心底安慰着自己,明日醒来,秋露和我,都会好好的。
再度躺上床,他闭起双目,沉淀不安的情绪,试着将方才的梦境抛诸脑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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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早膳,聆秋露贴心的帮忙母亲收拾,待手边的事务都整理完毕後,她便回到自己的闺房,专心於针绣之间。
父母亲的怒气虽然已不若当日,但还是悬念着她与万朔夜之事,同住於一个屋檐下,气氛僵直。聆秋露每每忙碌完起居作息後,就安静的回房,一来是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冲突,二来亦是让自己心情平复。她与双亲各有各的立场,局势仍是僵持着,表面上看似平静无事,实则暗流潜伏。
今日并未与任何人有约,她也无需出门,因此她有一整天的空闲,得以待在房内做自己想做的事。
手绢上的蝴蝶,在她的绣功下,显得栩栩如生。她所绣的双蝶,相伴飞舞,恰如她的心思,想与万朔夜相守一生。她将情意寄托於针线,正因为带有感情,才能绣得如此精细。
这时,忽闻家中有客人来访,一听到来者的声音,聆秋露无漪的心湖又被惹起波澜了。
「村长,好久不见,今儿个又来拜访你们了。」是阿满姨亲切又热情的语气。
「坐,坐,你们今天怎麽有空过来?」村长伯招呼着对方。
你们?看来访客不止一人,聆秋露搁下手中的针线,侧耳细听。她并没有走出房门迎接来客的打算,更何况她是真心不欢迎他们。
「今日来,还是为了我们家长贤,这孩子…依旧是惦念着秋露。」纵然上回遭到婉拒,但王阿贵挂怀儿子的婚事,仍是再度鼓起勇气前来。
「这样呀!」村长伯面有难色,他的心里亦是认定王长贤是最佳的女婿人选,但此刻所担忧的,却是聆秋露与万朔夜交往一事,已在奥庄头引起流言纷纷,相信王家或多或少总有耳闻。
「村长,你对於我们家,可有什麽要求?只要是我阿贵做得到,一定尽力。」王阿贵展现出满满的诚意来。
「秋露……她…村子里有些传言……」想起村人对女儿的指指点点,村长伯就感到难以启齿。
王阿贵从他断断续续的言词里,也猜出了几分:「你是指,秋露和那名白发刀客的事情吗?」
村长夫妇不约而同的点头。
「长贤说他并不介意,只要秋露嫁进门後,一心相夫教子,这件事他不会放在心上。」王阿贵这一席话有如定心丸,村长夫妇连日来的忧虑霎时烟消云散了。
「真的吗?」村长夫人不敢置信的再追问一次。
「当然是真的,还会有假吗?若是介意,阿贵何苦又央求我与他们再走这一遭呢?」阿满姨展露出说媒的功力:「长贤这孩子,一直锺情於秋露,村里那些传言,他也知晓。可他是个读书人,明事理的,不和其他人一般见识。人嘛!谁没有年轻过?一时的意乱情迷,并不是什麽不可饶恕的大错呀!」
村长伯沉思不语,但心意却开始动摇了。
「你们看,同村阿财叔的女儿,与秋露同龄,人家十六岁时就已经出嫁,现在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是我作的媒呢!」阿满姨得意洋洋的说:「女大当嫁,秋露既届双十年华,是该做打算了,村长你们难道不想早日抱孙子吗?更何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贤的人才,你们也是一清二楚,父母的眼光,总是看得比子女长远,我相信你们定能为秋露作下最正确的抉择。」
是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想要聆秋露与万朔夜完全断绝往来,就是替她安排婚事,只要成为王家的媳妇,她对万朔夜便会彻底死心了,也可以终生留在奥庄头里,不必远嫁他方。
村长夫妇相视彼此,从对方的眼神中,他们取得了共识。王家的求亲,是危机中的转机,情势所逼,务必得早早下定决心。无论聆秋露是否同意婚嫁,为维护家门名誉,也不让奥庄头的悲剧有重蹈覆辙的机会,这女儿势必是不能再留在身边了。让聆秋露速速嫁人,而且还是嫁予村庄里他们认为最满意的人选,已成为他们一致的想法了。
「既然如此,我同意秋露与长贤的婚事。」村长伯表态了。
房内的聆秋露,听到父亲允诺的言语,顿时觉得自己的生命陷入了最严寒的冬天。看着手绢上未完成的双飞彩蝶,更显讽刺,一针一线似乎是在嘲笑着她那不切实际的梦想。到了最後,她还是无力扭转自己的命运,只能听从双亲的安排,嫁作他人妇。
「真是太好了。」阿满姨笑呵呵的。
王家夫妇也甚为高兴,儿子的喜事,总算有了好结果。
「村长,我们要秋露的生辰,总得合个八字,才能挑个好日子过来下聘。」阿满姨开口道。
「好,我这就写给你们。」村长伯拿起纸笔写下,交给阿满姨。
「回去告知长贤,他一定会很开心。」王阿贵转头向阿贵嫂道,如愿为儿子缔结良缘,两人喜笑颜开。
「那我们先行一步,等选定了吉日,再来拜访。」阿满姨告辞村长,与王阿贵夫妇一同离去。
「事情总算圆满了。」送走客人後,村长夫人心里的压力尽释。
听闻人声已远,聆秋露默默走到房门口,打开了门,厅堂里的村长夫妇,一听到开门声,同时间转过头来望向她。
她的脸上写满不甘与怨恨,双目噙泪,但这也是她唯一能表达感受的方式。一边是她敬爱的父母,她自幼乖巧温顺,甚少拂逆双亲的心意,另一端则是她深爱的恋人,她对万朔夜绵绵的情意,难以割舍。然而今日父母的独断独行却狠狠挫伤她的心,村长夫妇看着她的神情,明了她已经知悉与王家的婚约,现下的她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一切只能依照长辈说了算。
作母亲的人终究还是心疼女儿,村长夫人走上前去,想要安抚她:「秋露……」
未待她说完,聆秋露任性的「砰」一声关上门扇,拒绝与母亲的沟通。
村长夫人不放弃的拍着门:「秋露,你开门,秋露……」
村长伯却阻止了她:「由她去吧!等她想明白了,自然能体谅我们的心思。」
村长夫人点点头,放下手,留给彼此缓冲的空间。
聆秋露侧躺在床上,抱着棉被蜷缩着身躯,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一滴接续一滴落在她的枕头上,转眼之间已浸染出一片湿意。不能接受事实的她,也不愿听入来自他人安慰的言词。她和万朔夜之间真诚的情意,看在旁人的眼中,却被当作是为爱冲昏头的闹剧。由不得自己的未来,双亲自以为是的「为了她好」,以及在奥庄头里永远不被采纳的想法,凡此种种,都是这般无奈,让她更加痛恨着现实的残酷与自身的无能为力。
想起万朔夜对她的温柔及深情,将要被迫划下句点,内心更是疼痛难捱。共同编织的远景,未能等到实现的一天,心中那株日益成长的爱苗,硬生生的被现实连根拔起,弃至一旁任其枯萎,而她却只能眼睁睁的望着它死去,一筹莫展。心犹如深陷进地狱里,从她眼中看到的世界,失去了色彩,只余黑与白,因为她早已万念俱灰,再也感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