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我待在寺里的时光已过了四年。
这些日子里,我一步也没有踏出寺,却因为一些较为贪玩的小尼姑们,时常听见有关外头的事情。
「禅师姐,今天是这年那批师妹们削发的日子,您也要去麽?」
空旷的大厅里,我正念完经,一个年轻尼姑突然过来问我。
我们寺里的削发仪式,是在每一年的年底,当年新进的尼姑便要统一削发。
而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寺里只剩下我还盘着一头黑发。
见我迟迟不答,年轻尼姑道:「师姐您别勉强,忆心只是问问,忘雪师姑说您是特例,没有系的!」
我淡笑,「忆心,帮我和师姑说声谢谢。」
年轻尼姑笑了笑,道:「师姑就在隔壁的偏厅呢!师姐要去自己去呗!」
「偏厅?」我讶异,因为忘雪师姑平时是极少到这里的。
「是呀,」年轻尼姑沾沾自喜,又道:「似乎是在接待一位客人呢。」
没有强迫我剃发,我又岂会不知道师姑是在包容我?她在等我真正释怀,因为她说,唯有真正放下,心中才容得下佛祖。
四年来,每一年的冬日,我都会想起那些遥远的事情,遥远,却历历在目。
可这样等,要等到何时,四年过去,我仍心心念着红尘,日夜反覆回想着那些往事。
十一年前,我因为等待而错过了和季暔表白的时刻,那一句「我爱你」始终被含在腹中,四年前,我又轻易放开了蔺阡凌的手,因为我无法承受更多了,我已经错过太多太多了,而时光,不能再等我。
跟从了师姑的刹那,我不是已经决定好要将我的後生都献给佛祖了吗?现在,我又在徘徊什麽?我又要再辜负一次对我好的人吗?
不,我不要蹉跎了。
思量後,我毅然决然起身,前往明光殿。
偌大的明光殿里弥漫着坛木香,已经有一半的尼姑剃完了发,静静地在一旁等候,另一半还留着长发的在老尼姑前排着队,我凑过去,跟着站到最後。
突然,又有另一个老尼姑走到了我身边,我认出那位是极为德高年重的师姑,便向她微微颔首,以示礼貌。
谁知她开口:「禅师妹,你回去吧,这是忘雪师姑特别交代的。」
「我……回去?」
我错愕地望着老尼姑,她只是无奈笑笑。
「我也不清楚,你去问忘雪吧。」
忘雪师姑不让我削发,莫非是想将我……赶出佛门?
眉头皱了皱,我有些失意,却也困惑,赶忙快步走向了偏厅,想问个明白。
师姑,您为什麽要赶我走?
难道是您已经厌倦了我的犹豫不决吗?
我的脚步很急,越过了穿堂,经过了大厅,我见眼前就是偏厅了,忘雪师姑也就在里头,我连忙趋近,并直接推开门,走入里头,「忘雪师姑您——」
我忘了忆心和我说过师姑有客人,意识到自己是冒然闯入後,我有些尴尬,却也愣住了。
那是个熟悉,却也朝思暮想的侧影。
四年不见,他的气质沉稳许多了,宽大的肩膀给人十足的安全感,谈吐间多了丝温文,他目光坚定,已经不是当年那一个放荡不羁的无礼男子了。
我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他、他怎麽会在这里!
忘雪师姑瞥见我,我似乎看见她的唇是弯着的,顺着她的目光,蔺阡凌也转过身来,看见我,唇畔的笑容越发放大,像个孩子一般纯粹的笑,天真烂漫,彷佛找到了失去已久的玩具。
我慌了手脚,不知道该看哪边,四处乱觑了一会,我发现他起身了,踏着稳重的步伐,长腿迈开,朝我趋来。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我平静得宛如一潭湖水的心,像是被一阵轻风吹过,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澜。
我倏地转身,拔腿奔离偏厅,想要逃开这个令我慌乱的地方。
明知道躲不开,明知他一定会跟来,我却还是跑了,他箭步跟上我,甚至超前了,单手伸出,拦住了我的路。
「多年不见,这就是你对故人的态度?」
那样深的羁绊,岂能轻易放开。
我打住了脚步,缓缓转向他。
「好久不见了,骆潺潺。」
我试图压抑自己心中极大的激动,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应道:「好久不见。」
那麽久不见了,你还来找我干什麽?!是想让我看看你现在和采嫣有多麽幸福吗?为什麽要在我下定决心的时候又来扰乱我!
「我是来找你的。」
蔺阡凌千里迢迢找到这里,就是为了……我?
我仍是故作镇定,眼神瞥向一边,冷冷问:「我记得我已经和你说过,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可我还是喜欢你。」
我露出厌倦的颜容,却不知是忍下了多麽大的沉痛,才缓缓吐出:「死缠烂打并不是你的作风,蔺阡凌。」
「跟我回去吧,蔺府被查封了,我……用了这四年的时间,开了一间米店,生活虽然没有像以前那麽优渥了,但要温饱,还是绰绰有余的。」他说话很真诚,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翼。
我一时无语。
「诚实面对自己,并没有错。」他正色。
「你又知道我会跟你走!」
「你会的。」眼神,散发着自信的光彩,「我刚刚和你们师姑谈过了。」
和忘雪师姑谈过?
我心知肚明师姑早就明白我仍心系红尘,没有真正淡忘,但她却一再地纵容我。
心事被看穿,我一阵恼羞,斥道:「你、你凭什麽?」
蔺阡凌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的眼睛。
「凭我还爱着你,凭我这些年来无一日不想着你,凭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
毫不避讳的情话被接连吐出,那一瞬间,我的心头像是有什麽突然涌了上来,澎湃、汹涌,不停拍打着我心中某一堵墙,四年来好不容易练就的平静一再被翻搅。
「骆潺潺,曾经你所有顾虑的事情都被解决了,现在你面前,只有一个深爱你的人,你愿不愿意跟他走?」
整个蔺府都没了,所有担心的事情也都不见了,你愿不愿意给爱你的人,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愿意!当然愿意!怎麽会不愿意呢?!
我在蔺阡凌的怀里,放声大哭。
也许,这四年来我未曾下定决心削发为尼,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也许,忘雪师姑将我取名为「禅」,是早料到了这一刻。
禅,潺,相同的名讳,出世易,入世也易。
我也终於明白蔺阡凌曾经深幽无比的黑眸如今为何变得如此清晰明亮了,因为那里头饱含着的是过去我不愿意承认的深情,他用心地维护着,怕我将它们全部推还给他,我却还是做了。
所以,对不起,我再也不要推开你了。
蔺阡凌勾唇,顺理成章地把我拥着,头一低,我感觉到自己的左颊上有什麽冰冰凉凉的东西如蜻蜓点水一般滑过了,回首看见蔺阡凌那副得逞的模样。
「嗯,甜的,表示真的好开心呢。」
我不会傻到不晓得他在说我他眼泪。
他偷亲我!!!
我慢半拍地抬起头,蓦地「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我还是看错了呢!」
「看错什麽?」
「刚刚看到你时,我差点被你的外表骗了,以为你变得成熟、稳重了,没想到原来……你还是一样啊!」
他挑眉,不可否置,问:「一样什麽?」
「……一样幼稚,一样无聊!」我说完呵呵一笑,欲赶紧脱离他,他环着我的手却越发紧了。
温热的气息在我耳畔轻抚着,他轻声道:「但这一次,你跟了我,将会是最正确的选择。」
「绝对不会看错的。」他笑着补充。
我像是一只麻雀,寻寻觅觅,承受了风雨吹淋,曾绝望过,也曾逃避过,在遇见你之後,终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而那唯一的出口,就是你。
蔺阡凌,你就是我的出口,另一个,带给我希望的世外桃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