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去春来，朝廷照例举行盛大的曲江会，赐新科进士宴游曲江。按照惯例，皇帝会与众臣子一同前往。
这是张旭见到皇帝的机会。
三月天，春暖花开，长安水边多丽人。朝中新贵尽出，佳人美酒环伺在侧，一片歌舞昇平之象。
张旭乔装打扮成舟子，静候时机。
*****
远远地，张旭依稀认出着皇帝服色之人，於众人簇拥下，到江月楼上层。
李成美来了，王钰跟在他身後。坐下後，王钰与几个宫女，立侍於皇帝身边。
张旭看不清脸。
皇帝与众人不住吃酒谈笑。过了一阵子，皇帝伸手拉过一个蒲团，朝一个宫女指了指，示意她坐下。
张旭直觉那名宫女就是王钰。
思及午夜梦回之人，或许近在眼前，他越来越沉不住气，手心竟出了汗。既然找到她，便不须见皇帝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名宫女起身，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话，转身下楼。
张旭悄然起身，将小舟靠往江月楼畔。
*****
王钰下楼，蹲在江畔，拿着两个酒杯，顺水流去。
似有人靠近。一个身材高大，笠缘压低的舟子，近在咫尺。
她抬头时，遇上了ㄧ道灼热的目光。
王钰看见张旭的瞬间，彷佛石化了一般。
他终於来接她了。
*****
张旭朝她伸手的瞬间，王钰没有犹豫，跳上了船。
阔别经年，王钰望着他，恍如隔世。
李成美见她许久不归，从楼上俯瞰而去。
王钰站在一只小舟上，舟子正把船划向湖心，动作既快又稳。
是他来接她了。
*****
皇帝身子一晃，跌坐在座。众人以为他不胜酒力，赶忙去扶。
他知道，若王钰来道别，他没有把握能放她走。
皇帝闭上眼。
她不会再回来了。
早知如此，不该让她下楼的。
*****
船上两人对望，眼底都是泪。经此牵挛乖隔，似有千言万语，却不成说。
待舟行至偏僻处靠岸，张旭抱起妻子，跃下船走了。
张旭说，「你受苦了。」
王钰哭得抽抽噎噎，说不出一句话。
两人回到郊外，张旭寄居的农户中。
院落虽简陋，但有她在，便有如人间仙境。
*****
张旭去挑柴升火，两人一起煮了顿饭。
在粗茶淡饭中，相视而笑。
二人说起这两年的事。张旭三言两语，把话说得简单，心里却希望王钰能叨叨絮絮，永远不停。
夜里，即便烛光微弱，她的身上仍看得出鞭伤旧疤。张旭ㄧ寸寸地吻着，想起她经受之际，仍是惊心动魄。
张旭已非昔日大将军，但他自小独自生活，气力粗活，日常琐事是做惯了。有个小妻子在身边，脸上常有不自觉的微笑。
王钰也洗净铅华，过得简单踏实。丈夫就如以前一样待她，听她的话，默默地细心体贴，她觉得很幸福。
*****
一日，张旭看见神策军踪影。他有些担心，跟上查探了一下。
宫中禁军一路向西，源源不绝；不似巡行，倒像远征。宫中马车，更是夹道不断。
事有蹊翘。
近日边关不稳，他略知风声。
「钰儿，先收拾好东西。禁军撤离，长安可能不安全了。」
王钰一听，马上把该带的带上。
王钰说，「我去找一下见真法师。」
「我与你同去。」
两人去大庄严寺，却未看到见真法师。
王钰说：「我们明日能再来吗？不知京中有何变故，我想找法师一同去避。」
张旭道，「好。看样子禁军今日就能走完。最迟，我们明日必得动身。」
*****
隔天，消息传出，北方三镇节度使不听号令。坐守边关领地，却放任突厥南下掠劫。
长安城危在旦夕。
张旭与王钰在大庄严寺，找到了见真法师。见真法师却不愿离去。王钰急问：「这是为何？」
「因为他不走。」
「谁？」
「李成美。」
王钰突然明白了什麽。她与见真法师，起初是在宫中相识，当时她还小，可能他与李成美也是相识的。李成美还是太子时，曾与她微服到大庄严寺去参拜，那次她就觉得，见真法师看着太子的神情有些特殊。
「皇上不走？」王钰问。
见真没多解释，只淡淡地说：「生死於我，本不是那麽重要。你们快离开吧，路上保重。」
王钰看了张旭ㄧ眼，张旭已明白她的意思。
张旭说：「法师先行，我进宫去带他。」
*****
「我与你一起。」王钰说。
「不知现在宫中护卫如何，太过危险。若贼人来，第一步也是进宫洗劫…」
王钰摇摇头，「不想与你分开。」
张旭带着王钰，溜进宫了。
出乎意料，宫中遣散地十分彻底，让人不敢相信皇帝还在。王钰对宫中十分熟悉，却翻遍大明宫也找不到人。
她想到自己以前居住的…含凉殿。
*****
嘈杂声渐起，张旭知道有些迟了。他让王钰进殿去找，自己在门口守着。
李成美果然在含凉殿内。
「皇上！」
李成美看着来人，竟是王钰，有些不敢相信，「你终於来看我了？」
「为何不走？」
「我累了。也是我无能，之後让叔父继位，又是另番气象。你快走吧，得再见你一面，我心足矣。」
「我夫君在门口。你不走，我也不走，他也不会走。」
「你舍不下我？」
「你也没有舍下过我。」
王钰拿出李成美的扇形白玉。这是当年青龙寺遇难，李成美生死难料时交给她的。「你说这块玉，我能求你一事，我要你现在跟我走。」
她拉着他，猛往外走。
两人出殿，兵刃之声已起。「快走！」张旭一路护着他们，费了一番力气，三人终撤到宫门外，坐上张旭预先藏好的马。
*****
几个月後，李成美才再度自离宫返回长安。
他临危受命当上皇帝，面对朝政郁结，早已积劳成疾。王钰离开後，他无心调养，身子更每况愈下。政权倾辄，党争不断，他并非甘受控制的皇帝，自是难以久留，更引来了朝中叛变。
那次，他清楚自已时日无多，不欲逃离长安。
但王钰来了。
他只能跟她走。因为她向来死心眼，若不走，只怕害死她们。他跟着她走了，却始终没有告诉她。
回长安没多久，李成美病逝，他的叔父继位。
王钰闻讯，身子前倾，摀住胸口。
有些人，遇见之後，才明白人生可以这麽悠长。直想与他携手，度过无数个春夏秋冬。
有些人，像是系在心上的结，一个解不开的结。即便来日不再感到痛，还是会记着，那些曾经的苦与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