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乐乐美,为什麽我们女人只是想找一个真心爱我们的人,却会这麽难?」病房外廊道,梁采菲坐在候诊椅上,问那双突然出现在她视野里的粉红色小皮鞋。
不用抬头确认,她就是知道那是乐乐美。
自向敏敏家离开之後,如今已是晚上十点。
向敏敏做完简单治疗,验完伤,已经睡下;而不肖学长的家人们来到医院,了解事情始末之後,向梁采菲万般请求,充分表达了想私下和解的意愿。
梁采菲只推托时间已晚,暂时打发了他们,与他们简单交换了联络方式。
强暴未遂是公诉罪,一旦报警提告便无法撤回,她虽然倾向提告,但基於尊重向敏敏意愿的考量,无法擅自作主,只得等向敏敏精神与身体状况都好些时,再与向敏敏讨论。
至於程耀,在她随行救护车将向敏敏与学长送到医院之後,便与她分道扬镳,继续去送货了。
「你现在胆子大了,翅膀硬了,居然可以叫神仙『喂』了?」乐乐美在梁采菲身旁座位坐下,童音依旧软绵绵,两只脚依旧喜欢在半空中踢呀踢,孩子气的举动和口吻中的嚣张跋扈呈现强烈对比。
梁采菲因着今晚之事有些沮丧,没有力气与乐乐美争论她是否对神仙不敬这个话题。
「你怎麽来了?」梁采菲扬睫问乐乐美。乐乐美依旧绑着粉红色双马尾,一身粉红,童话梦幻得不像真的。
假如这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像孩子般纯粹美好就好了,可惜不是。
「好几场戏都没有我了,出来刷一下存在感。」乐乐美笑得很可爱。
「……」算了,以後还是不要问乐乐美这种傻问题好了,梁采菲嘴角抽了抽,决定换另一个问题。
「欸,程耀那边那条红线,是不是就是当初我丢掉那条?」这总可以问了吧?她就不相信乐乐美有广结善缘到到处发红线。
「程耀是谁呀?」乐乐美装傻。
「好吧,也先别管程耀是谁了,乐乐美,你既然是月老,可以帮病房里那个女孩找个好男人吗?」
「你倒是使唤月老使唤得很自然嘛你。」乐乐美瞪大双眼,圆圆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梁采菲。
搞什麽鬼呀?她好歹也算是个神仙,梁采菲讲得像要自家小妹去倒水一样。
「乐乐美,算我求你,拜托。」梁采菲低声下气,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乐乐美,说得万分恳切。
自她认识向敏敏以来,已经看过向敏敏历经许多次反反覆覆的恋爱又失恋、失恋又恋爱,她真心不想再看见这个傻孩子在感情路上一路跌撞,只为寻找在原生家庭中求不到的安全感与存在感。
「有时间烦恼别人的事,怎麽不先替你自己求个好男人?」梁采菲从没这样为了自己的姻缘事拜托过她,还一把将红线扔了哩。乐乐美奇怪道。
「我当然也希望有个好归宿,但敏敏比较需要。」梁采菲连一秒也没有犹豫地答。
「你又知道她比较需要了?」乐乐美不以为然。
「当然,你看她那样,她一直在谈恋爱,一直在找寻一个能够喜欢她、认同她,也能让她依赖的人。她汲汲营营、委曲求全,不就是希望有个能够真心爱她,又能够让她依靠的对象吗?」
「那你呢?你为什麽不需要一个能让你依靠的对象?更何况你们两人的家庭背景有点相似。」开玩笑,她可是月老耶!谁的家庭背景她不知道?
「那是因为我能依靠我自己。」梁采菲回得飞快,话一出口,就连她自己也愣了一下。
她好像无意间触碰到一个很核心的问题,很重要的问题,而这正是症结所在。
是啊,假如敏敏能够更爱自己,假如敏敏能够依靠自己,假如敏敏能够不再自卑,是不是就不需要在人海中兜兜转转,茫茫无所依?
乐乐美给她一个「你看吧」的眼神。
「所以说,她的问题根本就不在那里嘛!」乐乐美点了点小脑袋,两条粉色马尾晃呀晃的。
「所以……」梁采菲好像有点明白了,正想接话,乐乐美却猝不及防打断她,回应得理所当然。
「就是,她不先强大起来,不先自己爱自己,就算给她再好的男人也没用,哪天这个男人被车撞死了,她又世界毁灭天崩地裂了。」乐乐美说得直白无比。
「什麽被车撞死啊呸呸呸!」梁采菲大惊失色地指着乐乐美鼻子,不知怎地有些想笑。「神仙可以这麽没口德的吗?」忍不住出言吐槽。
奇怪,是她多心吗?每回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乐乐美似乎都会出现,上次她与蒋均贤不愉快时也是。
乐乐美是专程来开导她或鼓励她的吗?有这个可能性吗?梁采菲悄悄扬高了一道眉。
「你才没道德咧。」乐乐美横梁采菲一眼,大力吐槽回去。
「凡人的难关要凡人自己过,你找神仙帮忙才过分呢!神仙不能插手太多,去去去,你去找凡人讨论吧。」
「真要说神仙不能插手太多的话,你倒是快把我的眼睛恢复正常啊!」提及这一桩,梁采菲又忍不住要碎碎念了。
「才不要咧,ㄌㄩㄝ──」乐乐美朝她做鬼脸吐舌头。
「後!你不是月老吗?怎麽这麽不负责任啊?」可恶,粉红色小朋友的鬼脸萌萌的,真令人想笑。
「掰掰。」乐乐美突然站起身来,拍了拍裙子。
「欸?」梁采菲被乐乐美突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也跟着站起来。「你要去哪──」
「梁组长,你在跟谁说话?」
身後陡然有人拍她肩膀,那道声音最近越来越熟悉,梁采菲蓦然回头──是程耀。
他身上的吉猫制服已经换成简单家居服,船领衫、工作裤,一身轻便;梁采菲再转头望了望,乐乐美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没有啦,我没有在跟谁说话,你听错了。」乐乐美的存在太诡异,她还没有心理准备向任何人提起,梁采菲摇头,赶忙转移话题。
「你怎麽来了?货送完了?」
程耀稍早时是有打电话给她关心敏敏的伤势,而得知敏敏必须住院一晚,她会陪同之後,也向她询问了病房房号。可毕竟时间已晚,她以为程耀只是随口问问,并不会特地跑一趟医院,没料到他居然真的来了。
「是啊,幸好今天货不多,虽然有几件迟了,但还是跑完了。真不是我要讲,我驾驶货车的技术越来越高超了。」程耀自卖自夸、得意洋洋,也不知是故意说给梁采菲安心还是怎样,但梁采菲还是轻易捕捉到他话中的关键字。
「迟了?也对,你今天因为我们耽搁了那麽久,没被骂或被罚钱吧?」曾经耳闻有些物流司机会因为延迟交件被罚款,梁采菲不免有些担忧。
「难免被念一下,没事啦。」程耀摆了摆手,避重就轻,要她别放在心上,随即举高手中提袋,朝她拉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还没吃饭吧?我买了加热卤味来,这家卤味超级宇宙无敌爆炸好吃的!来,快趁热吃。」
程耀不知从哪里变出报纸,随意铺在一张候诊椅上,打开塑胶袋,开始张罗吃食。
「呃?」梁采菲望着程耀熟稔的动作一愣。他难道是专程送食物来给她的?
程耀布置好食物,塞了双环保筷在梁采菲手里,看着她的眼神不知为何亮晶晶的,充满期盼,像小孩分享心爱玩具一样。
「我今天找你去送货的时候,恰好是晚餐时间,我本来就打定主意,路上经过这家卤味时,要买来让你在车上吃,这样你既不会饿肚子,不会无聊,还可以吃到好吃的东西。後来,被那王八蛋一闹,你又急急忙忙跟着救护车跑到医院,我想你一定没空吃饭……幸好刚绕过去,卤味摊还有开,我就顺便买来了。」
程耀坐在卤味旁那张候诊椅,话才说完,便拿起筷子挟了一块豆干,发现梁采菲迟迟没有动作,豆干纳闷停在半空中,眼睛眨了眨,小心翼翼又略微失望地问:「梁组长,你吃过了?」
「不,没有。」她只是……有些意外他的贴心罢了。
她有个不成材的父亲,自幼独立惯了,突然被悉心照料,对象还是一个最近才渐渐熟悉起来的工作夥伴兼小弟弟,真是既感讶异,又受宠若惊。
「那吃。」程耀说着说着,就要把筷子上那块豆干凑到她唇边。
「……我自己来。」梁采菲迅捷闪过那双朝她步步进逼的筷子,脸色一红,匆忙乱挟了些食物入口,唯恐不吃快点,程耀就又要喂她一样。
奇怪,可以这样乱喂人的吗?这动作分明太亲昵,可他怎麽做得如此自然?
时常觉得他懂事,他却又出奇的幼稚,他时常这样喂女生吗?
明明只是个小朋友,她在紧张个什麽劲?又何必关心他会不会这样喂别人?梁采菲真是越来越搞不懂她自己。
「对了,梁组长,你为什麽会有向敏敏家的钥匙?」两人都饿了,梁采菲内心又莫名有些怪异,一路无话,专心进攻卤味,吃到一半,程耀突然开口问她。
他就觉得奇怪,他一路飞车到向敏敏住处,正瞪着那道铁门,揣想将那道门撞开的机率有多高,还是应该别做无谓之举,直接打电话叫锁匠来时,梁采菲便二话不说掏出钥匙,轻轻松松开了门,长驱直入。
太诡异了!一般主管会有下属的住所钥匙吗?这也太Over了吧?难道梁组长是个控制狂吗?
不过,这样想起来,控制狂好像也没什麽不好,至少危急时刻可以派上用场。
假若有一天,他成为梁采菲的下属,梁采菲也逼他交出钥匙……慢着!这景象怎麽想像起来有点欢乐,还令人隐约有点期待?
梁组长这麽有趣,捉弄起来这麽好玩,生活里有她简直是一大乐事!
程耀自顾自地胡思乱想,唇角漾笑,梁采菲全然不知他乱七八糟的心思,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理了理思绪。
「当初,敏敏在外头找房子时,年纪很小,还未满十八岁,租约是我出面帮她和房东签的。」梁采菲简单交代。
「未满十八岁啊?那梁组长你对向敏敏来说,根本就是监护人般的存在嘛。」包山包海包工作,梁组长真的很善良又很热心,程耀心想。
监护人?也算吧?就某个方面而言,她确实将向敏敏当成很亲近、很亲近的妹妹看待。
「刚开始,我担心她一个女孩子住在外头危险,就跟她拿了备份钥匙,时不时会去走走看看,後来,时间久了,她也长大了,可以独立与房东换租约,我就不曾再去过她住处,但备份钥匙还是一直在我这里。她老说,若她睡过头或跷班,我随时可以去她家逮人。」想起向敏敏的戏言,梁采菲有些无奈地笑了。
哪知道有一天,备份钥匙会这样派上用场呢?
而且,时日一久,她早已记不清向敏敏家的详细地址,只记得大略位置,所以,当怀疑向敏敏出事时,才需要拿出手机再度确认。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麽向敏敏年纪那麽小的时候,就需要独自一个人在外居住?单身女孩这样有点危险,她家人怎会同意她这麽做?她家人知道你帮忙签租约吗?没有反对?」程耀很自然地问。
梁采菲蓦然沉默下来,抿了抿唇,望着程耀的眸里充满太多欲言又止,像在犹豫该不该向他全盘托出真心话。
假使,仔细交代了她与向敏敏相识相交的过程,等於得向程耀说明她与向敏敏类似的家庭背景。敏敏是从不避讳主动向别人谈及家庭状况,可她却完全相反,若非需要,能不提便不提。
一方面,除了不愿回想父亲的恶行恶状之外,更害怕别人听说她的家庭状况之後,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就如同蒋均贤一般……
「怎麽了?不能说没关系喔,不要紧。」程耀发觉梁采菲的神情有异,隐约感到似乎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连忙说明。
「不是的,也不是不能说……」梁采菲盯着他万分真诚的眼眉,不知怎地,蓦然想起他稍早时,在货车上对她说的那句「没有受伤,只是觉得有必要向你说明一下,而且,不知道为什麽,我就是觉得你听得懂我想表达什麽,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不一样。」
他是如此相信她,那麽她呢?她也可以相信他与别人不一样吗?
程耀说过的话犹如跳针的唱片,在她耳边反覆回荡,莫名勾动她心弦。
梁采菲的嘴唇掀了掀,闭紧,又再度打开,总觉得,似乎连内心某个孔窍,也被悄悄掀开,流泄出一些她目前还看不清楚的什麽,很柔软、很绵密、很温存,令她很想再度博一把。
「程耀。」梁采菲开口唤他,出口话音悠悠柔柔,眸光蕴藏万千意绪。
「嗯?」她倏地转深的眸色,较平时沉稳的音调,都令程耀有种她即将说些重要话语的直觉,不由得正襟危坐,凝神静听。
「我跟你说一个故事。」梁采菲咽了咽口水,不觉有些紧张。
一定是因为今夜太动荡,千里迢迢送来的卤味又太好吃,充满历劫归来的安心,所以,她才会动了想和低年级男童坦承心事、回忆过往的念头。
那是关於她与向敏敏,好几年、好几年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