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页,千秋字迹开始变得凌乱起来。
我再次握紧小宁的手,却无暇担心是否让她感到疼痛。
因为从这开始的日记代表着什麽,我再清楚不过。
我只能无力地盯着那她发出的求救讯号,无法喘息。就和那时候一样,什麽都做不了。
七月十三日天气:晴
真是没办法不感到碍事,对於这样的状态。
昨天被爸爸酒罐的碎片弄伤了右手,现在连字都写不好。
有点小小的难过,这样我就没能记录和小海在一起的每个日子了。
甚至,还让他担心了。
这是小海第一次凶我,也是哥哥过世後,第一次觉得被谁疼着。
你说,我们两个的心是不是、完全连在一起了?
他抱着我,双手颤抖着,耳边是低低的啜泣声,我却分不清楚是谁的,只记得小海的体温,脸上的眼泪,好暖和、好暖和。
十月二十八日天气:阴
又好久好久没有写日记了,也好久好久没有去学校了。
小海见我的时间变得很短,我也几乎推了他所有的邀约。
爸爸要的钱太多了,只靠妈妈一个人是不够的。
那些替她挡下拳头的伤,也不可以让小海看见的。
「你、是不是怎麽了?」
电话另外一边的小海很焦急,不是怀疑,而是担心。
暖呼呼的,但也让我鼻酸了。
没事的、没事的……我还拥有你呢。
我安抚着他,心里却觉得慌。
为什麽呢?
总有种,快要离开你的感觉──
「不──不要说了!」我摀着耳朵,剧烈地抽泣了起来,日记掉落在木头地板上,而我斑驳不堪的世界,也正式崩毁。
笔记本静静地躺在地上,像是空白页的正中央,却刻划着千秋曾经存在於世界上的证据。
那晕开的笔迹,彷佛你的声音,日日夜夜回荡在耳际,侵蚀着我的感官、我的每一条神经。
「小海,我爱你。」
我爱你。
日记最後写着的,是我一直、欠你的那一句,我爱你。
天空下起了雨,我却感觉不到点点打落在身上的水滴是冰冷、是刺痛,只是空洞的盯着前方的景色,像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我们回家吧,好吗?」小宁哭着,不安的伸出手,并颤抖着那细柔的嗓音询问我,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调。
我看着她,没有办法做出任何回应。
我知道她发现了,发现她将要失去我。
「小海……」
「抱歉,小宁。」我拨开她的手,起身,後退。
这个距离,就是这个距离,你,不要再过来了,不要,再靠近我了。
「我真的,欠她太多了。」
「所以呢?你要去哪里?去找她吗?」
「去哪里找她?去死吗?不,我就算死了也不够你知道吗?都是我!都是我害死千秋的!
「我明明就知道她承受着什麽的,明明就知道那个人渣、那个不配当父亲的人渣,一天比一天变本加厉,她的伤势也越来越严重,甚至後来都休了学,却装作什麽都不知道。为她好吗?你说我是为她好吗?
「我到底凭什麽厌恶他们?厌恶千秋的亲戚们?我其实跟他们一样恶劣,听见了她的求救讯号,却没替她捱过一拳,为她做些什麽,就这样得过且过下去,看她傻笑着说自己有多幸福,甚至连他妈一句我爱你都没对她说过!
「你懂这是什麽心情吗!你懂吗!」我哭吼着,越来越大的雨珠从我的发梢滴落,和眼角温热的液体一起,逐渐模糊我的视线。
然後小宁没有再说话,低下头抽泣着。
我不想分辨她为什麽哭,为我,为千秋,为自己,怎麽样都好,我只知道弥漫在我们之间的,只剩下浓厚、且让人窒息的悲伤。
隔天一早,我就开车离开了台中。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整夜,就是无法入眠,最後只好坐在熟悉的黑暗中,直到天色亮起。
「好笑吧?我居然曾经为了你终於比较像人这件事感到高兴。」
踩下刹车,我突然想起少彦昨晚传给我的简讯,却麻木的没有一点情绪。
大概是小宁说了些什麽吧?让你们都失望了吧?
可是抱歉,「你们所知道的小海,这次是彻底的死了。」我呢喃着,然後催下油门,目的地,是南投。
雨持续下着,空气里混杂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我捧着千秋最喜欢的薄荷,跪在墓前,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刻有她名字的石碑。
「你知道吗?我比我想像中还快弄明白呢,明白为什麽你总说,最浓厚的悲伤,作为人类的我们是感受不到的。
「是呀,因为再也不会感到窒息,再也不会感到痛彻心扉,心底只剩下无止尽的空荡,并且失去所有感知能力,又怎麽可能会意识到这是一种情绪呢?」
「你有听见吗?我心脏撕裂开来的声音。可听着血一滴一滴流下来,我却连半点眼泪都挤不出来。」
「这就是、你给我的惩罚吧?千秋。」
惩罚我,一直到三年後,才真正面对那些、我所亏欠的。
「我爱你,千秋,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把薄荷放在她的墓前,我轻声说着,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说着。
但我就算是像个白痴一样,在这里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对着不会再给我任何回应的你说一千遍、一万遍,你也不会醒来了,不会、再回答我了。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