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花腌鹅、清炖白菜、豆腐蒸鱼和鲜笋汤,皆是出自镇江的菜色。
红涛十数年前就认个红小楼做义子,除此之外膝下犹虚。他父母早逝,亦无兄弟姊妹,更未与人订亲,自幼跟着上一代师祖学剑,闯荡了几年江湖,辗转历经好些风霜,才又回到卞庆继承衣钵。
华云馆历来不蓄奴,他也自食其力惯了,不爱弟子伺候起居,举凡洗衣做菜晒被子全是独自一肩扛着办,平日煮食不过是小米粥、白面饼和几碟酱菜、黄瓜,在饭厅里让大夥伴着吃,眼下在小厅的四菜一汤当然是他临时请附近饭馆厨子帮忙了。
这笔开销实话说来不小,可待客之道为重,况且是自己的爱徒,少不得几分疼惜;骆祈是个颇为健谈的人,两老席间相谈甚欢,本欲开坛陈酿助兴,只是顾及南半风在旁姑且作罢,约好改日再一齐吃酒,这才准备散席。
南半风规规矩矩帮着收拾碗筷,瞄到空凳子,状似想起什麽,「咦」了一声,向红涛道:「大师兄不吃东西吗?怎麽到现在也没看到他……是不是病了?」
红涛一听,脸上笑意顿失。
「你那大师兄吃饱喝足就会胡闹,不让他饿个两顿是学不会教训,这几日你也少与他折腾了。」
骆祈奇怪地问:「小孩子家家能跑能跳是有福啊,犯了什麽错,需动这麽大的气?」
「你不知道兔崽子刁钻,吩咐他办事,办差了还不肯勤学,大白天在烟花之地游荡,尽与些顽童嬉戏,弄得像颗泥团子才让红某捉回来领罚。」
「红师父小惩大诫的确用心良苦。」
「唉,天资品行皆不如人,如何能不严加管教。」
骆祈和蔼地点了点头,接着说:「只是想起以前济水闹蝗灾,多少幼子骨瘦嶙峋教人不忍卒睹,眼下罚也罚了,反倒孩子若饿坏身子,落下病根,岂非得不偿失。」
「病根?」红涛笑哼一声。「他打小没别的,就是身子骨硬,难记取教训,如是放纵下去,人说红某教子无方便罢了,怕是他大了溜出门去祸害人间。」
红涛叨叨絮絮说着,摆了摆手,示意这话没得谈。
南半风知道骆祈是个心肠软的老先生,惯不舍孩子受苦,然而说来说去总归是个外人,不好多插口他人家务,便也没再继续劝说。南半风默默不语地将这一切看在眼底,趁骆祈和红涛改为谈起些家常琐事,他两手捧着竹箸碗碟退出小厅。
大师兄真不该那般任性妄为。南半风再次忆起前儿个他们一起练剑,分外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尤其是红小楼临走前唇里哼出来的一声笑,到现在仍会要他有些不开心,总觉得是被他小瞧。
他沿着外廊走向灶间,圆眼微眯,视线从内院中央的荷叶鲤鱼池与刻有谦诚耿的巨石之间穿过去,在偏斜视野中找到那间东厢房,他发现房门虽是关着但没落锁;红小楼这人可不是你叫他站那儿,他就在那儿乖乖不动,如此看来,大抵是被拎到更里处的哪里去了吧。南半风正想到这点,夜风中隐隐约约有铃声叮当叮当地传到耳边,本以为是错觉,待他停下脚步,侧耳细听,竟听见有人用气音喊:「这里——」
南半风心一惊,东南西北望了遍,还没能理出头绪,那人又说:「呆头鹅,这里!」南半风朝那转过去,黑暗中赫然惊见一只胳膊向他挥手,那只手腕套有铁环,环上系四颗银铃,不正是红小楼的标志吗?南半风大呼口气,迈步凑近该处仔细瞧,原来红小楼并非凭空出现,他是从一个位置约略在南半风膝盖高度的小活门伸出手来,这片活门镶着木门,木门上了木栓,木栓捆有麻绳,门上匾额不多不少提着三个字,静思房。
南半风将手中的物件放到地上,自个儿蹲下身,歪头瞧向狭小门,这门内漆黑,其实看不大清样貌,只有那串铃铛折射朦胧月晕,勉强窥见红小楼半伏在地板的轮廓。
「大师兄没事吧?」南半风问。
红小楼回道:「能有什麽事?再有什麽事也是比你好的很。」
他话里明明白白讥讽,南半风却似乎没听懂,只是道:「师父发了好大的脾气呢,大师兄下次可别再犯错了。」
「罗嗦,你又怎麽在这儿?」
「我向师父讨教剑术,说得晚了,师父要我与他一齐用晚膳。」
「是吗……你身上有带啥东西啊,拿来瞧瞧。」
「东西……?我不懂……大师兄想瞧什麽?」
「什麽都行,这里成天就只瞪着四面墙,快闷死我了!」
「……要不要,吃点肉?」
「啊?有肉吃?不早说,还不拿来!」
南半风将碗里剩下半块的腌鹅从活门推进去,听见他调侃:「叫你呆头鹅,还真生出鹅肉啦。」他咕噜一口吞了肉,又问:「就这些?」
南半风想了下,道:「方才有些笋子汤,可放在屋里,不好回去拿。」
「别的呢?」
「没了。大师兄要觉得饿,明天我再带些其他吃食吧?」
「好!」红小楼拍一下手。「顺道带些好玩的来,臭老头子这次好像不关我个三天三夜不甘心,到那时候我真是不死也半条命了。」
听他说得半生不死,好像很严重,南半风不禁有些紧张。
「那、这该如何是好?」
这句话引来红小楼的嗤笑,南半风摸不着头脑,欲要发问,红小楼比他更快道:「对啦,正好你来,这给你。」他只手伸入衣襟取出用荷叶裹起来的东西交给南半风。
「这是?」
「雪梅糕。」
「雪……梅糕?大师兄怎麽会有——啊,难道是师父做的糕点?」
「臭老头子那手艺就算了吧。反正说了是给你,你只管着收下,再多嘴多舌,小心我揍你!」
「唔,好、半风就收下了……谢谢大师兄。」
南半风稍稍拨开荷叶,叶片中露出一节捏成梅花状的粉白糕点,可惜塌了半边,约略是红小楼带它回来时不小心压歪了,不过从完好的另一半看来,这雪梅糕花瓣片片分明,栩栩如生,花叶洒有银珠粉,在夜里闪烁着星光,可见作工极为精细,且不说食材用料如何昂贵了。
在华云里头,除去叶锋家底子富贵厚实,本就是常人无可比拟以外,只有南半风的家境尚是富裕,他的吃穿用度比大多弟子要好上一些,尤其他本性便是喜欢这类华美之物,见到雪梅糕精巧,南半风忍不住凑上去嗅了嗅,果然参有清新花蜜的糖香气,要人垂涎三尺。
然而南半风顿时感到困惑。
为何红小楼身上有这麽块糖糕呢?这并非市集小贩会卖的零嘴,亦不大可能是出自红涛的手艺,更奇怪的是,他既然有吃的东西却不吃,非要饿着肚子是什麽用意?
南半风思绪一停,欲将荷叶包捧在怀里,想了想,不对,这东西显眼,绝对会被红涛发现,若问起来历实在难以解释,假如放进衣里呢,不是不行,就怕是整块糕点都碰坏了,虽然也可以现在就囫囵吞了免生是非,偏他觉得可惜,不想这麽快吃了这块雪梅糕。
左思右想,正是伤脑筋的时候,南半风听见红涛唤他的名字,想是骆祈要上路了,招他再去说几句话;他手忙脚乱将荷叶包塞到宽袖之中,起身迈了两三步,又回头小声说:「大师兄千万要保重身体,半风明日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