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处和记忆中的某个公园景色非常神似的地方。但他没忘记自己身处数千公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却也由於如此,诧异居然会有如此雷同的场所,促使他情不自禁地靠近走入。
他在最接近入口处的一张石制长凳上坐了下来,默默打量四周的景色,而後出神。
事後即便是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当时有否在思考,还是任凭脑袋放空、什麽都没有想。
不知过了多久,闯入一个声音打断他飘游的思绪。
『在烦恼什麽?』
听见声响,摩砂晴实倏地回神、转过头,接着起身,「不好意思!」於外国人的地盘中,应该一眼就可轻易看出他是入侵校园的外来者,然而慢了半拍才意识过来脱口而出的语言是日文,连忙改口:『抱歉!』
『啊~别介意,用不着道歉喔!这里欢迎任何人前来。』摆摆手,『你坐你坐,不必顾虑我,我刚刚才从椅子上站起来,现在只想走走。』指指不远处外的校舍大楼。接着以不轻不重的力道、掌心压负於眼前这名东方面孔的男子肩膀,恰好足以令他再跌坐回石凳上。
那张慈祥的笑颜,让人不容易拒绝。
摩砂晴实只好又坐下来。
不过等这名长者踏着优闲的步伐逐渐远离後,他便再度起身,和对方保持两、三步的礼仪距离,跟在他身後。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後地绕完了这片仿公园造景的校园。
二度回到石凳旁,这位拥有金发碧眼的长者才笑着开口:『日本人果然很有礼貌!』他对这个国家的印象很好,『但,就是拘谨了些。』
『咦……?』他似乎没提到……啊、不过稍早前的确不小心讲了一句日文。
『而且,很是压抑。』和蔼地笑着:『就像现在的你,孩子。你的表情沉载了太多的东西。』温煦的眸光视线包围着他,是经过历练洗礼的睿智与敏锐,却也包装得不轻易使人感觉有被窥探的不适。
『……』一时之间,摩砂晴实不知该如何回应。
『如何称呼你?』不介意他的沉默,「Maurice。」伸手。
『……摩砂。』回握住对方善意的手。
「Masa?!」挑挑眉,『以前、我有个得意门生,後来也姓「摩砂」。』他打量着摩砂晴实,『我听说在日本,这个姓氏不会很普遍。』
『……』这是母亲毕业的学校,而眼前这位……
『名字呢?』好像得到了某些结论。
『什麽?』
『你的名字。』因为教过日本学生,他知道日本人有用姓氏称呼彼此的习惯。
「Ha、Harumi……」外国人的亲切险些让他招架不住。
『那麽、晴实,愿意跟我这个老头子聊聊吗?』拉着他一同坐在石椅上,『告诉我真由里的故事,告诉我这片景色让你想到了些什麽?』
摩砂真由里……母亲的名字,他果然是母亲在这儿念书时期的教授。
许多时候、所有事情之发生,冥冥中好像都自有定数了。
※
脚步声打断了飘远的思绪,那名年轻的女孩回过头:『啊、抱歉,我擅自闯入了──这里的景色很像我故乡中的一个公园,让人忍不住走了进来。』
就算说着一口流利且标准的英语,然而自那黑长的秀发、乌溜溜的双眼判断,以及虽不过分娇小、跟西方女子比较起来却仍显纤细的骨架身形,依旧让人一眼即可辨出女子来自东方国度。
数十年如一日,在学校这种单纯的环境里头,更容易使人忽略掉时间的流逝。
和摩砂真由里初次碰面的场景与对话彷佛昨日才刚发生的那般历历在目,以致於稍早前从办公室向外眺望、无意间瞥见看起来同样不慎闯入的摩砂晴实之际,随即勾唤起当时的回忆画面。
『你跟真由里说了同样的话。』Maurice看着他,眼角带有赞许的笑意,『我想、可以让你们这样记忆着的,应该是一处很不错的地方。』
这孩子……轮廓多少遗传到妈妈的影子,不过更像他印象中的另一名男子、也是後来成为她丈夫的人──放弃当遗体修补师,选择悬壶济世的医生父亲摩砂辰辉。
不过,好像没得到父母双方的开朗这项优良传统呐。
『欸、晴实,她走了,是吧。』真可惜啊……
『嗯。』摩砂晴实点点头,没问这位长者是如何知晓的。
『我们约好以後要替彼此化妆的呢,没想到她先走了一步。』感叹道。
听见对方和母亲的约定,以前从未耳闻的他忍不住偏过头望去。
『她是我最属意的学生,这是我们的约定。』就算对方最後选择回国发挥所长,两人依然偶尔有信件往来。让他想想……信件是断在什麽时候呢?
『Maurice教授,最近晴实告诉我,他决定也要成为一个遗体修复师。辰辉不赞同,不过并没多说些什麽。
……教授,这样子做,好吗?我是否该阻止他呢?』
『是你帮忙的吗?』长者的容颜始终温煦,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
『……』摩砂晴实咬咬下唇,点头。
『你做得很好。』拍拍身旁微显僵硬的臂膀,『真由里把你教得很好!孩子,她会以你为荣的。』
皱着的眉更紧蹙了。
『虽然,你似乎还没有具备她的坚强,不过也因为如此,你拥有了她所缺乏的特质。』老教授缓缓扬唇,道出令摩砂晴实想不透的一席话。
『我很抱歉……』他不明白对方的言下之意。
她似乎忘了、还是来不及教导他、这最重要的东西──『有人可以分享你的悲伤吗?』用手指向自己的眉心,做了个舒缓的动作,『适时宣泄心中的情绪,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喔!』他提醒:『从这点看来,你还有很多改善的空间。』
摩砂晴实愣着,怔忡地凝视着他。
心底某处彷佛被狠狠一击,声音却哽在喉头,无法反驳。
『你的眼睛太过黑沉了。』摇头表不甚赞同,『不过你还年轻,没关系。』朝他伸出手,『来吧──来我这里学习。我会毫无保留地将毕生所学全部教给你。』诚挚且真实的邀请。
『……』木然地顺着他的动作、目光停留在那朝向自己伸出的手掌,上方细细的纹路清晰可见。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四周的空气变得有些稀薄,而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只剩下那只伸出的邀请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