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唤醒尘封的记忆,才发现原来它始终不曾被遗忘。
「听说,」午休时间,摩砂晴实向来习惯用餐的殿堂闯入意料之外的声音,他不禁回头,看看究竟是谁打扰了这片宁静的空间,「你母亲是遗体化妆师?」
他记得这名不久前才来的转学生春田夏海。
感觉上似乎是个活泼的男孩,有着极为阳光之形象──活力、热情,很快便融入了新生活,彷佛是一开始就已存在於班级里的人物。
然而,摩砂晴实因为母亲特殊职业的关系,一向跟班上的人维持着淡然、说是冷漠亦不为过的距离,理当跟这位转学生没有太大交集。如今他突兀地来访,让摩砂晴实猜不透目的为何。
沉默的回答等於默认了,看他面露不解、却不打算追问,只等待自己继续开口的消极态度,春田夏海不在意地耸耸肩,没有被包围在他四周的冷淡空气给吓跑。
「你会继承她的职业吗?」「父业子承」套用在母子身上,应该一样适用吧?
摩砂晴实仅低下头夹了口饭朝嘴里送。见状,春田夏海仍不放弃,「那你父亲是做什麽的?」
「……」再吃了一口饭。
「医生跟遗体化妆师这两个行业,还真南辕北辙呀。」不待他允许,迳自在他身边择了个空位坐下。
「……既然都知道了,何必问我。」这次,摩砂晴实皱起眉。
「我以为你都不打算理我呢。」初步作战成功的窃喜,春田夏海毫不保留地用爽朗的笑容展现出来。
「……」别开头。
「喂,生气啦?」用手肘撞撞身旁的人。
「很吵。」与其说不欢迎他的加入,倒不如说他非常不适应有人主动加入自己的世界。
「习惯就好嘛。」打破最初的隔阂、迎接摩砂晴实的,是春田夏海那张足以媲美当时灿烂阳光的炫目笑颜。
回想起来,依旧足以在已然平静无波的心池中余波荡漾。
「呐、你毕业後想当医师,还是遗体化妆师?」无论要继承父亲或母亲的行业,先前都没人这麽问过他,不会有人在乎属於他自己的想法。所以,摩砂晴实愣了愣,一时片刻不知该如何回答。
「……後者吧。」不敢告诉任何人的是:其实自己已经开始跟着母亲在学习。
挑挑眉,春田夏海似乎有点意外他的选择,「我以为你巴不得跟它撇清关系呢。」他也不避讳提到关於校园中的流言蜚语。
因为对象是这个人,所以几番思索後,摩砂晴实决定坦白:「看到我母亲替父亲化妆以後……想法就改变了。」
忘不了那一幕──从头到尾不假他人之手,母亲自己一步步忍着哀恸,替父亲按摩、着装、防腐、化妆。整个过程他全程目睹。
而,事後不小心撞见伤心欲绝的母亲躲在没人的角落、几近崩溃地嚎啕痛哭,直到此时,摩砂晴实才依稀懂了当初母亲说这些话的涵义:『因为最悲伤,所以更要亲自向他告别。』
方明白隐藏於母亲内心深处的悲伤与难过。那一刻他深深觉得──自己跟母亲、和过世的父亲,三个人的情感是紧紧牵系在一起的。
因此即使不被外在大众普遍认同,他依然想接近这个行业,为了更了解母亲的坚持,以及当初在世的父亲的支持背後、究竟蕴藏了多大的力量。
「原来如此。我果然没看错人,晴实,你真的很特别。」男孩率直的眼神毫不保留地看进摩砂晴实眼中。
他不好意思地撇过头。
「那麽,以後你也帮我化妆吧。」状似不禁意的语气,却可听出藏於其中的认真。
闻言,摩砂晴实回过头、惊愕地看向春田夏海,好像他说了什麽天方夜谭一样。
「我相信你可以。」他笑着,「就是因为太悲伤,才要亲自来道别──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所以,我希望你能亲自跟我告别嘛,记得到时候要帮我弄得帅气一点唷!」
「你……」凝视着他,摩砂晴实沉默了。
除了自己的至亲外,从未有人对他如此信任。这样毫不掩饰的信任,让他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有点欣喜,却也有些沉重。
※
「你确定吗?」小潮望向镜子内的倒影,再次确认:「要不要考虑稍微修短一点就好?」
不同的时间、地点,不同的说话者,却有着相似的说法。刹那间、摩砂晴实有了坠入倒流时光里头的错觉……
更甚者、镜中的人影,也几乎让他快将之看成了另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儿。
直至一道声音入侵他逐渐飘远的思绪,才瞬间被拉回到现实。
「晴实?晴实,果然是你!」说话者是那名稍早前接待他的女孩「奈子」,摩砂晴实瞄了眼佩带在她胸前的名牌。
「你不记得我了?」见他没什麽反应,她热络地自我介绍:「你以前都到我们那儿剪发、跟小实,你忘了吗?」
直到……「那件事」发生之前。
摩砂晴实一怔。
好一会儿,空气中都充斥着尴尬的沉默,奈子这才意识到自己或许说了不合时宜地话:「那个、好久不见……」
偷瞥向前方那张冷淡端正的脸孔。
因为「摩砂」这个特别的姓氏、加上那雷同的对话往来,不由得勾起许久前的一段回忆,亦让奈子确认男子的身分、是先前常出入自己所待的沙龙店里的常客,跟其中一位设计师神崎实加为同性恋人的遗体化妆师。
「……三年。」略为紧绷的气氛在四周流窜了一阵子後,他才开口。
「欸?」奈子眨了眨眼。
「已经三年了。」逐渐黯淡的表情,蒙上些许无奈的晦涩之色。
也许该说……才经过了三年,却犹如过了半辈子的时间那样漫长,而当时所经历的过程又常常不受控制地在眼前宛若跳针的影片般不停重覆播放,是一种……既模糊又清晰的折腾。
迄今,他依然清楚记得替他们两人上妆时,手中那道冰凉的触感──一位是除了勉强算青梅竹马的夏川京介之外、第一个让他剖心置腹的朋友,一位是曾经深深投注过情感的恋人。
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反而更侵蚀入骨髓肌肉中、刻画进每一颗细胞的记忆里头,在许许多多沉静寂寥的夜晚,一再提醒他这项残忍的事实。
正值青春年华的春田夏海,因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被夺走年轻的生命,他的父母在悲伤之余,还是遵照了春田本人的遗愿,让自己替他上妆。
虽然当时的他尚未拥有太多实务经验,不过摩砂晴实深知那时自己的手之所以颤抖、好几次都弄掉了工具,并非源於害怕,更多的是不舍和伤心,此刻的他完全明白父亲过世之际,身为遗珠的母亲之心情。
摩砂晴实亦不免怀疑──是否真是自己的不幸体质,连累了这位、第一位将他当作朋友的人。
他没忘记春田夏海的双亲把签妥的同意书递给自己之时,眼神中所带存的不信任与……责难。
那样的神情,他在周遭的人们身上,同样看到了不少。
『看吧,他果然是不祥之子!』
『连夏海都被死神带走了,下一个会是谁?』
『早就叫春田不要接近他了!』
摩砂晴实没忽略这些耳语,无论是背後批评的、还是直接不客气地当面指责的,因此,春田夏海的父母会有那样的态度,皆属正常。
家属的悲伤该有人来承担……摩砂晴实不确定自己能否坚负如此大任,但在尚无法找到答案以前,他默默扛下了这些有形无形的批判。
无论有否离开校园,他身边始终是孤独的。也许,直到後来每当替遗体化妆後,总习惯去整理一次头发,即为一种情绪宣泄的表现吧。
倘若不找个管道抒发,他总觉得心里面好像有什麽东西会随时炸开来一样。
「晴实,没有人会真正责怪你,」神崎实加轻易地便看出了他的旁徨及无助,「总有天他们会明白、当初在他们最难过的那刻,有你的出现和存在,是一件多麽幸运的事情。」他这番话彷佛让自己找到了寻觅已久的救赎。
或许当初在心神不佳的状态下、无意识中走入他所在的店面,即是一种命运的促使,就算──最後他亦离开了自己。
「小实应该是那场意外里,最无辜的受害者了。」奈子唤起原本已不愿再想起的回忆,「因为当时有某位店员在外头疑似发生感情纠纷,导致店内被装设爆炸物,小实是第一个察觉不对劲的人,但也由於他离爆炸物最近……」不用继续详述,大概能猜得出接下来的惨况发展。
那件案子在当时引发不小的轰动,沸沸扬扬地闹了一阵子。
警方调查後表示:所幸除了一名死者及数名伤患,没有再波及两旁的店家或更多民众──虽然这般说法很对不起往生者,但将伤亡减至最低,对他们而言便是乐见的结果了。
即使那是跟案子毫不相干的无辜人士。
连旁观者的奈子都不认为神崎实加的牺牲,可以改变现况内的什麽窘境,何况是拥有恋人身分的摩砂晴实,该用怎样的心情来接受这种敷衍似的调查结论?
她还记得摩砂晴实赶到现场之初,置身於颇为混乱的环境中、人来人往,唯有他展露的神情极为镇定──与实际状况极其不符的异常镇定。
那张看不出情绪的俊逸脸庞,刹那间、竟有一丝叫人悚然的沉着。
奈子甚至觉得他若采取报复行动,都不至於让人感到意外,不过後来的摩砂晴实却彻底从他们的生活圈消失、简直人间蒸发了般,没有留下任何透露行踪的只字片语,好像此人从未存在过一样。
正如同神崎实加,结束短暂的人生旅途,从此告别这个世间。他们一度怀疑悲伤到极点的摩砂晴实会不会想不开,跟着寻短了。
她不知道摩砂晴实如何才能办到、替神崎实加上一个完美的妆──那副极其安详之模样,看起来他只是睡着了似的,脸颊还透出淡淡的粉红色,唇旁带有浅浅的笑容。
她以为、遭受爆炸波及的神崎实加,遗体理当像刑警们所描述的那般不堪……面容几乎分辨不出,连肢体也碎成了块状。
在瞻仰遗容之前,大家都做足了心理准备,没想到後来却见到好似处於睡眠状态、宁和平静的神崎实加,这才真正感受到化妆技巧的厉害,同时,他们发现摩砂晴实不在告别式会场,或者他未曾出现过?在他领回神崎实加的遗体准备化妆以後,没有人再看到过他。
直到三年後的今天,奈子以为她已经遗忘这段感伤的回忆之前,摩砂晴实回来了。
不变的是他依旧俊俏挺拔的身影,不同的是原先那份腼腆沉稳的面容,添了分防备和疏离,很浓、很强烈。
替挚爱之人的遗体化妆,该是怎样的一份决心?
设计师小潮和摩砂晴实均有自己的坚持,反正剪刀掌控在设计师手上,不顾他的反对,小潮迳自替他弄了个自己觉得最合适的造型──俐落的短发经过造型液的辅助,更突显摩砂晴实五官的俊俏,强调出个人的特色味道。
小潮很满意这样的杰作。
「下次请再指定我当你的设计师,摩砂先生,」送他离去前,他自我介绍道:「我是小潮,潮见了,请多指教。」
他有预感未来的日子里,他们似乎还会产生些许交集,他会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