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鬥魚的眼淚 — chapter 71【十八歲】──鬥魚的眼淚

「我出门了。」关上门後,我在以诺家门口停顿好几秒钟,才向电梯迈出步伐。

等待电梯上楼的这段期间,我祈求光阴能够缓步,但不到三十秒,电梯就已经停在我眼前,发出一贯的叮咚声。

这世界果然不会因为自己而停止转动。

到了一楼,我走得很慢、很慢,就算烈日即将把我晒成黑炭,我也不在意。

我只是想要见他。

後来,我乾脆坐在路边的栏杆上,毅然决然地等待他的出现。

方可璇已经不知道打了第几通电话给我,再过两分钟,我就算是迟到,会留下一些难看的纪录,但我想,每个人的一生中,或多或少都会留下一些不想给人看见的记号吧?而我也只是成为他们之中的一个罢了。

如果我留下这些记号,如果我慢一点去上学,看见的东西会不会就能更接近他了?而眼前的世界又会变成什麽模样?

「你坐在这干嘛?」他的声音从我右方响起。

我转头朝他微笑,「刘以诺,你很慢欸。」

「有人叫你等我吗?」他走过我身旁,拍拍我的头,「走了。」

我站起身,望向以诺的背影。他的制服衬衫一如往常的洁白,头发也和平常一样,整齐中带点凌乱,但身形却明显消瘦许多,「你今天怎麽那麽慢?」

他耸耸肩,「原本不打算来学校。」

我加紧脚步,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又到早上才入睡?」

以诺转头看我,眼神写满疲惫,「是到早上都没睡着,躺在床上没事做,就来学校了。」

我担心的皱眉,「这样下去,身体会受不了的吧?」

他替我拨开即将挡在我额前的树枝,「我哪有那麽弱啊。」

我点点头,将双手摆在身後。

然後,我们聊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或许是因为从明天开始,以诺会请一段时间的假,也或许是因为,叔叔的告别式就在明天举行。

***

置身於一片纯白的我们,不是因为以诺之前与叔叔约定好要一起参加的婚礼,而是为了要与叔叔做最後道别而齐聚一堂的告别式。

「在天堂要当个快乐的天使,不要再和太太吵架了。」上完香後,妈对着叔叔的遗照轻声道。

「忘记那些曾经犯下的错,只管笑着与她重聚吧。」爸也低声呢喃。

我木然地望着照片上,停留在小时候印象里那个高大挺拔的叔叔,他看起来英俊又健壮。

虽然与叔叔没有太多的互动,但我竟然已经开始怀念起有他在的日子了,甚至是他与阿姨每晚不绝於耳的吵架声,而现在,他们全都不在了。

都已经不在了。

丧礼的最後一天,我依照往常前来。

以诺与大哥早已熟悉处理後事的每道程序,繁杂的过程,在以诺身上看起来,都像是件普通不过的事情,尽管如此,爸妈依然竭尽所能地帮助他们,想帮他们减轻肩上的负担与责任,让他们能好好向自己的父亲道别。

我坐在以诺身旁,这几天,我完全没看过他掉泪,甚至是一点难过的表情都没有,他就只是麻木的拼命摺纸莲花。我微笑道:「再过一个礼拜就是毕业典礼了。」

他点点头,「你表演练得怎麽样?」

我耸肩,没有正面回答,「到时候就好好看着台上的我吧。」

以诺将摺好的七片花瓣与方才摺的绑在一起,正要开口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唉,刘以诺呢?是不会出来迎接自己的阿姨、舅舅呀?」

大哥的声音接着响起,「阿姨,不好意思,他在里面办事。」

「唉,这丧礼有必要办得那麽好吗?」女人高亢的嗓音再次响起,「之前我妹妹的丧礼办成那样,现在这贱人的丧礼却办得如此慎重?这不合理吧?」

我担忧又紧张地望向以诺,小声问:「他们是?」

以诺放下纸莲花,视线向下,露出一丝烦闷的表情,「我阿姨跟舅舅。」

我又听见大哥极力安抚他们的声音,忍不住站起身,「他们是来闹场的吗?怎麽一来就不断批评叔叔?」

「他们觉得我和爸是杀了妈的凶手。」以诺微微皱眉。

我愣在原地,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走到叔叔的灵堂前,与我们只隔着一面墙,女人不屑的问:「我们该上香吗?」

男人露出轻蔑的笑声,「呵,多少还是上一下吧?」

听见他们的对话,我瞬间愤怒至极,这时候,大哥快步走到我们身旁,朝以诺道:「阿姨他们来了,你先别出去。」

以诺没有理会大哥,从叔叔去世後,他几乎都忽略大哥所说的话,而大哥却表现得毫不在乎,继续与他说话,「他们就算砸了爸的遗照也不意外,你不要特地出去给他们骂。」语落,大哥又走出门外,独自前去应付他们。

我有些不知所措,想要劝以诺去陪伴大哥,又怕经过这几天的摧残,却没有表露出来的他,其实已经没有余力去应付他们尖酸刻薄的话语。

我望向以诺,他闭起双眼,叹了口气後,握紧拳头,猛然站起身。

我没有反应过来,呆愣地开口,「以诺?」

他转身面对门口,做了一个很长的深呼吸,睁开双眼後,刚才烦闷与挣扎的表情登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强韧有力、稳重又有担当的神情,「我出去一下。」

我被他炯炯有神的双眸以及突如其来的坚强给震慑,怔愣半晌,才发觉,原来,我一直以来守候在以诺的身边,就是想看见他从黑暗中挣脱、鼓起勇气站起身的模样,我也被他这样的表情深深吸引,无法自拔地爱上。

我莞尔一笑,大步跟上他。

出殡结束後,我从墓园的不远处找到以诺的身影,他的嘴里叼着一根菸,黄昏下的影子拖得很长,背影看起来寂寥又凄凉。

我缓缓走到他身旁,「大哥的眼泪像水龙头一样,停都停不下来。」

他轻轻应声,「嗯。」

我低下头,用肩膀轻轻碰撞他,「过了今天以後,就都不要抽菸了。」

以诺露出一抹笑,从嘴里吐出一口白烟,「已经很久没抽了,现在实在是无法忍住。」

我小幅度的点头。

白天,阿姨与舅舅看见以诺後,便都不断朝他冷嘲热讽,三句不离「杀人凶手」这严厉的字眼,虽然我知道他们只是在为自己的妹妹,也就是以诺的妈妈抱不平,但此时此刻,脑中只要浮现出他们那轻蔑又不屑的脸,我的心中还是会萌生出一股怒意。我想,这件事大概也让以诺累积了不少压力。

出去面对阿姨与舅舅後,我们都没有多余的体力与心情去强迫自己维持住别人想看见的模样了,就像以诺放纵自己抽菸一样,我也没有力气再去向他人打招呼,或是摆出亲切的笑容,「他们对你……还真是毫不留情啊。」

以诺将香菸丢到地上,用脚捻熄,「呵,他们当然会这样。」

「可是这又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叔叔的错。」我抬首,望向一脸疲惫却又坚强的他,「亏你还能够沉住气,站在那边安静地给他们骂,我都快要忍不住冲向前朝他们挥拳的说。」

以诺双手插进口袋,一脸不正经,「你要是敢揍他们,我看我家就要被他们给烧了吧?」

我跟上往大家走去的他,「我知道,所以我才很努力的忍住了。」

他没有回应,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们走了一段路後,他才轻描淡写的道:「之前他们朝我破口大骂,我全都更大声地骂回去。」

闻言,我瞪大双眼,不敢置信,「难怪他们今天会这麽尖酸刻薄!」

看见我的反应,他嘴角失守,「现在就能够忍住了。」

「为什麽?」我开玩笑道:「因为你长大了?」

他歛起笑容,低下头,在我耳边说:「因为有你在。」

我的心被以诺的话微微触动,但依然不解地问:「什麽意思?」

他耸耸肩,「不说了。」

「什麽东西呀?」我皱眉,不断央求以诺把话清楚,但不管我怎麽请求,他依然固执的一个字都不肯说。

最後,我放弃追问,在要到公寓的前一个转角,问:「以诺,你不难过吗?」

他闻言,停顿了下,反问我,「怎麽?觉得我没血没泪?」

「才不是。」我思索片刻,有些不自然的说:「怕你难过却硬撑着不说。」

他移开视线,隔了一段时间,才慢慢回应,「法会举行到一半的时候,看见哥哭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决定不要去想。」我安静的听,他又继续道:「就像爸没有跟我道别一样,所以,我也还没有向他道别。」

以诺解释得空泛又零落,我却能够明了他的感受。

他不敢去回忆起叔叔的一切,不敢向他道别,因为有了这些动作,就等同於承认了对方的离开,那个时候,所有悲伤将一拥而上,无论是叔叔的死,或是已经没有父母了的感受。

我握住以诺的手,无声地陪他走剩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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