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玄言 — 四

(四)

疾步前往正殿途中,青年忆起百转光阴的前时之景,不禁有些失笑。

而今百载过去,青年体内景况早於逐年逐岁间改天换地,不若以往。昔日那驳杂缠绕的五行灵根早於三十年前便让淬火洗去木、水、金、土四性,独余一单火灵根,早是不凡。

然依着当年玄七所道的百年之期,青年便也未曾想过缩短时日,依旧每日按时辰前往淬火池洗刷筋骨,浸泡灵力──直迄今时,青年体内那单火灵根非但极其茁壮稳健,甚有远胜同资质者一景。

十秩流光,是窗间过马、乌飞兔走,是心思淀沉、情绪敛收,现下青年肉身未死、寿元未尽,甚已行过练气,步至筑基大圆满,不日即可结丹,甚还坐怀言灵之能……他想,他的一切,全部都多亏了那人──他的师尊,他的七七。

这百年来,除却淬火池每日七个时辰未曾歇止的洗褪驳杂、筋骨重塑外,青年皆落居於韶岚峰上巍峨殿宇的其一偏殿处,同玄七的正殿并未有着多远之距,然哪怕如此,青年亦从未於殿中见过那重紫身影。

甚可说,这十秩来他不出五次的见着那人,都是他身处於火泉之间,突地感受到熟稔的灵力波动传来,他方能於白雾蒙罩间,辨析出不远之处,那人是真出现了,也是真正朝他抛来目光。

──这般便足够了。

青年想,足够他支撑下去了。

百载岁月皆是一人,到底不免寂寥至寞,青年终也在这漫长光阴里,自当年的几多接触间,断续凑整了玄七的脾性。随而他总庆幸,当年那犹冲动急躁的他,是遇上玄七这般一情绪分明、静动皆由心之人,不若如今,他又怎可能是现在这般景况?

所幸是他的七七,所幸是这样好的人。

商意已深,煦阳低垂,青年揣着满腹心思与念想,最终却尚未来得及首入正殿,而先在九曲回廊畔,便见着了那凌艳身影。对方终年不改一袭重紫华服,伫於回廊尽头那皓月白桥上,迎着晚秋萧风,对着早凝冰结霜的碧湖,面色犹然那般浅淡,无波无澜。

青年顿时只觉枯枝四扬,衬着对方俊美容颜,教他如坐清欢。

七七、七七……青年下意识唤道,心念不由跟着一动,方半息过去,他便已落足那人身後,单膝即地,双拳互拥,道:「弟子谢师叔当年不杀之慈、重塑之恩。」

闻言,玄七并未回身,只收回正感悟天地法则的思绪,也不要紧仍半跪於地的青年,半晌过後,方道:「南柯老祖日前出关,吾已与老祖谈过尔之事。」

青年瞬刻昂首,面上一时神色未明,却仍按捺住一身情绪,只那墨眸愈发深若幽潭,「弟子在听。」

他方语落,玄七却是蓦地旋身过来,青年一怔,不及收回视线,满目念想与执拗遂毫不遮掩地摊露於玄七那无波瞳眸之前,再无处可躲,教他这些年来的克制与锻链瞬刻间皆成了无用功。然见状,玄七俊美面上竟无半分怒色,却是倏忽叹息,尔後右手轻动,一股凌厉剑气便将青年稳妥提起。

青年还不及无措,便被这般对待,他正欲询问之际,却见玄七形状优美的薄唇二三开阖,道的却是他从来所想,是他直迄方才,仍在图谋之事。

「……尔若愿意,吾可收尔为徒,尔见何如?」

玄七见青年会意过来他的话语後,那亟欲按捺却仍明显带上喜色的情绪波动,不禁叹想道,到底或真如师尊所言,他与这孩子的一切关联,终归会来,皆乃因果所致。

当年靖依真人自外返回清怀宗後,玄七遂复次亲赴云来峰向他问安,顺道亦将那八位弟子与少年之事一并提过。彼时靖依真人听毕,笑而不语,末了只道弟子之事他会处理,而少年,既是来历如此不凡、更有心向他,便让玄七将他安生於韶岚峰,亦无不可。

何况,那孩子既能熬过淬火池那九重天火的洗刷,可见除却言灵传人这身份外,亦是个可造之材,不是麽?──玄七迄今仍能清楚忆起彼时靖依真人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他道:阿玄,是你给他机缘的,哪怕你并无他意,而今那孩子既是真熬过来了,你当该省得……这便是种了因。

免不了得收那个果。

而哪怕靖依真人彼时话说至此,玄七都仍不觉有何,直至数日前他师尊南柯老祖出关,听他将来龙去脉一一道尽後,只迳自感叹道,当年那孩子,如今也这般大了麽?

随後待玄七复次问起少年此後将该何往,南柯老祖沉吟半晌,竟却鲜见地拍过他肩头,道:老朽的意思,同你靖依真人一般。阿玄,既你已携那孩子去了淬火池,不若便收他为徒……虽是猛虎,亦能细嗅蔷薇。再者,依老朽听来,那孩子可是喜爱你喜爱得紧呵。

教他莫用那力量作恶,教他重新习得这世间之理……於你也当有益处。你修为虽比之常人快如奇骏,可老朽见你在化神後期也停滞了有段时间了吧,心境虽说已成,历练却犹不可失,知道麽?

──「吾省得。」

月回清光,室满淡香。待得青年重新回神之时,他早随玄七进得正殿之中。

依玄七所想,哪怕青年将是他首位弟子,他亦并不介怀那些繁节虚礼,只在上座休憩之前朝青年额首一挥,旋即一滴精纯无比的心头血遂融入青年体内。

然此举一下,哪怕是青年亦怔愣於当场。

古往今来,拜师之礼之仪不胜繁数,却几乎无曾有人愿以心头血相赠,到底化神修为、七等剑修之血何其珍贵自是不在话下,最过要紧之事,莫过於心头血恰若本尊分身,修为越是强大之人,心头血便可为受赠之人抵挡越是险峻之击。

青年见状,心底情绪交杂,一时竟是滞涩难言。他想,七七总是这般,总这般随意便能待他如此得好……今日如是换作他人,怕也是同样的,是不?

然哪怕如此,哪怕如此──

敛去了满眸痴恋与占有之情,青年仍在那重紫身影入座後,依循着古礼,於正殿中央朝玄七三跪九拜,尔後更膝行上阶,低伏於那人双足下摆之前,低声道:「……弟子见过师尊。」

玄七还不及讶异青年这般举措,便先见对方那俊朗面容上不容错辨的孺慕与坚毅,他念头一转,那从来无喜无悲的眸里亦带上几分神采,而後青年便见他的师尊、他的七七,浅淡一笑,却至此明媚若阳,凌艳如华。

「今後,尔且跟着吾吧。吾名玄七……」

──告诉吾此些,尔意欲为何?

──让你暂且收留我、照顾我,携我离开这云来峰。

「吾唤尔玄言,可好?」

──更要为我取名、收我为灵、成为我的人。

玄言仰首,望着玄七凌厉绝艳的面容,神色肃然却而心安,道:「世事多舛,弟子不才,惟有跟师尊一道,方有一息尚存之感。」

七七,你我且行且歇,终要一道。

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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