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一次造访里世界回来之後,不二便开始玩起了消失,即使越前跟他同住一间宿舍也常常连着几天看不到他的踪影。
通过偶然一次碰到幸村幷简单交谈,越前大概知道不二在忙着追查里世界里一个监视了很久的罪犯,已经到了快收网的阶段,暂时不便被打扰。虽说已见识过里世界热闹繁华的美好一面,但关于不二告诉他的充满罪恶的另一面,越前却一直无缘见到,所以他很想看看在里世界抓捕犯人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特别期待能够见到不二。
估计着不二会回宿舍休息的当天,越前强撑着不肯入睡,甚至爲了怕自己不小心睡过去而错过了与对方面见的机会,他拿了一盆平时敬而远之的仙人掌捧在手里作爲警告自己的工具。可就算这样,当十二点的钟声刚过,他就撑不住了,脑袋一点一点的,好几次都差点被仙人掌尖锐的硬刺扎到。
“越前,小心!”才一推开门就看见越前捧着仙人掌直直栽向地面,前面还有好几盆仙人掌在等着他,不二心中一紧,也顾不得这些都是自己平日的爱物,敏捷的冲过去把它们踢飞,伸手把越前扯进怀里。低头看着茫然望向自己的琥珀猫眸,不二好笑又好气,把他紧紧抱着的仙人掌拿过来放到一边,微蹙着秀雅的眉,道:“你这是准备做什麽?”
目光怔怔的随着被拿走的仙人掌移动,越前小声嘀咕道:“没做什麽,我在等你。”
“等我?”冰蓝色的眸子微微闪动,不二静静注视了越前片刻,起身去爲自己刚才的一踢善後。心爱的仙人掌、精心挑选的花盆被摔得满地都是碎片,看得不二好是心疼,语气也不如平常那麽温和,淡淡的反问:“不好好睡觉,你等我干什麽?”
可能是猜到不二心情不太愉快,越前走过去帮忙,道:“我听幸村前辈说你们最近准备在里世界抓一个犯人,我也想参加。”
抬头看了越前一眼,不二没说话,把残局收拾完毕之後才开口道:“本来我就是过来叫你的,结果没想到你正抱着我的仙人掌打瞌睡……”早知道是这样,就提前通知了,白白损失了他这麽多宝贝,心疼死了。
“谁叫你平时回来一点声音都没有……”不服气的嘟哝了一句,越前挑起眼角偷偷打量着不二,最後不情不愿的道:“对不起,不二前辈……弄坏的花盆……我赔给你。”
“算了,也没什麽大不了的,抽空再弄就是了。”越前的主动道歉倒弄得不二没脾气了,轻轻叹了一口气,拍拍低垂着的小脑袋,他微微笑道:“走吧,大家都已经在准备了,我也正好跟你说说我们的抓捕行动是怎麽进行的。”
因爲今晚带越前去里世界的主要目的是观摩此次行动,不二将他带去了支援组所在的楼层,恰好碰到幸村也在。略显意外的挑眉,不二道:“还没去睡?今晚你也打算参加吗?”
“嗯,你要跟手冢他们一起行动,越前我带着吧,反正也只是观摩而已。”冲越前微笑着点了点头,幸村示意他跟上自己,边走边道:“一般情况下,抓捕之前都会由我们这边负责收集情报,所以每一次行动时都会有一个人跟着行动组那边。不用担心不二,他只是跟随,应该不用出手的,很安全。有什麽问题尽管问,不用拘束。”
和幸村交谈过一次,觉得对方和不二一样态度温和,越前没有任何抗拒,乖乖点头道:“那就拜托了,幸村前辈。”
里世界除了冒险区域拥有各自的特点以外,其他地方与表世界使用同样的计时方式,此刻也是深夜。但越前和幸村出现的地方却热闹非凡,许多装扮极富个性的年轻人挤在宽敞的街道上,欢声笑语不断传来,就好像黑夜与他们无关,纵情享受着这一切似的。
“这是……涉谷?”看着不远处不容错辨的标志性建筑,越前惊讶的挑了挑眉,满是困惑的看向幸村,小声问:“不是说抓捕行动吗?”
手指轻点嘴唇示意越前噤声,幸村带着他随人流朝前方一处像娱乐场所的地方走去,目不斜视的道:“看看你的周围,然後告诉我,你认出了哪些人。不需要说出名字,只说几个就行了。”
按幸村的指示朝四下张望,越前本想着不二告诉过他“自己人看起来就是表世界的样子”,可一眼看过去才发现周围所有人都是奇特的扮相,根本无法分辨出到底哪些人混在人群里。
“不用抱着幻想了,这时候除了同一小组的人,谁都认不出他们的。”一眼就看穿了越前那点心思,幸村冷淡的勾了勾唇,低头在他耳边提示道:“靠你的直觉去判断,不要被外表蒙蔽了眼睛。”
可能是幸村的提醒起了效果,越前在认真打量了周围的人群一会儿之後,渐渐能够从中体会出一点不同的地方了。他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如果硬要说,应该是一种莫名的吸引,就像动物能从森林里准确找出自己的同伴一样。最後,他用肯定的语气告诉幸村:“五个。”
应该是六个才对,但越前未曾接受训练就有这样的敏锐直觉,幸村无疑是满意的。冷淡的紫眸里漾开一抹浅浅的笑意,他既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只抬手拍了拍越前的肩膀,继续随人群一起移动脚步。
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是一个看起来像酒吧一样的场所,越前才一进去就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弄得直皱眉,因爲他从来就不喜欢这种嘈杂的地方。被幸村拉着挤到一个相对人少的角落,看着一个个将顔色奇怪的糖果扔进嘴里,神情逐渐癫狂的人,他忍着追问的冲动,抓住对方的手在掌心写道:“毒品?”
幷不着急回答,幸村用指尖碰了碰越前的後颈,紧接着他的声音便传进越前耳中:“这是内部通讯频道,不用说话,想就行了。”略微顿了顿,他笑着接过侍者送来的糖果放进嘴里,幷露出很满意的表情,过了片刻才又对一脸错愕的越前道:“吃吧,除了会比较亢奋一点也不会有其他的效果,我相信你能抵抗这种类似精神兴奋剂一样的东西。”
有点犹豫的盯着糖果看了好一会儿,越前慢慢拿起一颗皱眉吃下去,觉得甜甜的也没什麽怪味道,只是莫名生出一种想冲进人群乱叫乱喊的冲动,不过克制也不是难事。但他想不明白的是,这种东西表世界也有,也算是半合法化的,这些人爲什麽一定要跑来里世界享用。难道所谓的管理者,就是里世界的警察吗?
“我们不是警察,这种大衆化的东西不需要我们去管理,我们管的是破坏里世界整体环境的东西。”知晓了越前的疑问,幸村微微一笑,目光在乱作一团的大厅里逡巡一阵,突然道:“看九点钟方向。”
顺着指引看过去,越前看到一个与现场狂热气氛格格不入的人,那人正被另一个人扶着,面露恍惚的笑容,身体不时抽搐一下,而那个人正是他之前认出来的同伴之一!一种难言的危机感袭来,他忍不住抓紧幸村的手,问:“我们不过去吗?”
“不用……不二只是在确认情报的正确性而已,那是他的职责。而且手冢他们已经就位了,只等他确认完毕就会动手,不用担心。”面色仍是淡淡的,幸村垂眼望着紧紧抓着自己,颤抖得越发厉害的手指,柔和的声綫变得冷漠了不少:“接下来我会跟你讲解我们抓捕的原理,否则光看你是看不出什麽的,听好了。”
“罪犯就是扶着不二那个,他给不二使用的是一种精神致幻的东西。这种东西根据客户需求的不同有很多种,但不论哪一种都是用里世界的人的真实经历制成的,比如说客人想看分尸的场景,那就有一个人会在里世界被活生生的分割。也就是说,每一件这种东西的背後,就是有一个人在里世界受到重创甚至死去,这是我们不能容忍的。”
“手冢他们要做的就是在里世界把这个罪犯控制住,而此刻在表世界,真田他们也已经锁定了这个人。两边的行动必须同时成功才算是真正完成这次抓捕行动,里世界失败,意味着真田抓到的只是空壳,罪犯的意识依然可以逍遥于里世界;而如果表世界失败了,罪犯的意识会重回大脑,他可能逃脱让我们没有证据,也可能暂时消失于里世界,下次回来以什麽样的身份,在什麽地方,谁都不知道。”
听完幸村的解释,越前紧蹙着眉久久沉默,他大概已经明白了自己未来的工作性质和困难程度。他不会再天真的追问幸村“可不可以一直锁定罪犯直至对方再次出现在里世界”,因爲这些天来不二给他看的书已经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里世界设计的缺陷在于只看到了人性的美好而忽略了丑恶的那一面,没有那麽多关于安全的法则。秩序管理者的存在,就是要弥补这些因人性的丑陋而不断扩大的漏洞,维护里世界的整体平衡。
可是……管理者的数量那麽少……怎麽可能面面俱到……
“好了,走吧,已经结束了。”就在越前低头紧咬嘴唇的时候,幸村已经站了起来,拉着他快步走出了这片嘈杂的环境,一直走到街道安静的转角。摸摸低垂的小脑袋,幸村微笑道:“别难过了,有时间伤感,还不如抓紧受训,争取早日成爲我们的一员,分担一点压力。”
结束连接,退出里世界後不久,不二也回来了。可他刚一睁眼扯掉後脑的连接綫便立刻冲进卫生间紧紧锁上门,痛苦的呕吐声随之传来。
“不用担心,他一会儿就好了。”从工作舱中坐起,见越前正准备追过去,幸村出言阻止。望着困惑与担忧交织的琥珀猫眼,他淡淡的道:“致幻剂一定是让他看到了什麽无法忍受的画面,吐完了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你现在过去,反而会让他难堪,不二可是一个相当骄傲的人。”
听幸村说得合情合理,越前只得停住脚,低头轻声问:“不二前辈……究竟看到了什麽?”
“谁知道呢?也许是分尸的场景,也许还有更过分的,总之都是根据客户的要求制作出来的东西……”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言,幸村去泡了两杯咖啡,自己捧着坐在窗口慢慢喝着,眼神飘忽。“不要去问不二看到的是什麽,他虽然不需要接受心理辅导,但肯定也不愿意再想起来了。”
耳畔还不断传来干呕的声音,越前默默点了点头,走到幸村旁边坐下。“前辈也看过那样的东西吗?”他突然觉得这些情报科的前辈很可怜——如果这也是管理者工作的一部分,那这麽多年下来应该已看过不少了吧,要怎样的心理承受能力才会让对方表现得像没事似的?
也许知道越前正在心底怜悯自己,幸村轻笑一声,眯眼看着窗外依然万家灯火闪烁的城市,道:“成爲无辜受害者的人更可怜,所以对我们来说根本不算什麽。看多了,也习惯了,只想多尽一份力保护这些人而已。”喝掉杯中剩余的咖啡,他站起身道:“还有精神吗?有的话跟我去一个地方看看吧,你就会明白我说的了。”
随幸村一起走出深夜静悄悄的警察局大楼,当车子穿过城市越走越荒凉时,越前终于忍不住问正在驾车的幸村:“前辈,你要带我去什麽地方?”
“还有一会儿,困的话就睡吧,到了我会叫你的。”仍静静注视着前方,幸村没有正面回答,只抬手把副驾驶位的靠背调低,让越前小睡片刻。
很想撑着和幸村多说点话,但从里世界出来精神疲惫是难免的,越前很快便沉沉睡去。等到被幸村叫醒,车子已停在了一座白色的方型建筑前,周围都有重兵把守着,看得他越发疑惑。下车、经过道道安检,再换上无菌服,越前几次想问都没能找到开口的机会,最後来到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玻璃窗的观察室。
见越前站在落地窗前瞪大双眼紧盯下面宽敞的空间里幷排放着的无数病床,幸村神情淡漠的面孔上飞闪过一抹悲哀,向来柔和的声綫掺杂进些许沙哑:“这些人都是在里世界受了难以想像的重创,强烈的精神冲击导致大脑受损而被送到这里治疗的。他们当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自己行爲不当造成的,其余的……不用我再解释了吧?”
“治不好了吗?”觉得胸口闷堵得难受,越前紧紧抿着唇,垂在身侧的双臂无法克制的颤抖。从这里居高临下看过去,看着与白色的病员服几乎融爲一色的张张面孔,他不认爲自己看到的还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个在里世界死去的人的躯壳。这一刻,他似乎能够理解父亲强逼自己退出ATP去管理科的原因了,原来他看起来总是不正经的父亲,肩上背负着这麽沉重的担子。
苦笑着摇摇头,幸村道:“能够再次醒来的,不足1%……而且,你不会想看到那些醒过来的人的样子……”
“不,我要看。”反正今天受到的冲击已经够多了,越前不认爲自己还有什麽是自己不能承受的,只想多了解一点事实的真相。可当他真的在另一间观察室看到那些醒过来的人处于什麽样的状态时,他觉得根本无法呼吸,软倒在地上慢慢的,慢慢的把自己紧紧蜷缩成团,去抵御那种由愤怒産生的痛苦。
越前从高处看到的是一间间没有天花板的隔间,每一个小房间里都有一个被铁炼紧锁着的人。这些人,要麽神情呆滞,从唇角流下的涎水湿透了衣襟也没有反应;要麽疯狂哭笑,把铁炼扯得铮铮作响……还有的,他已经不忍再看了,因爲这地方根本不像病房,更像关着无可救药的疯子的精神病院,是里世界死去的人的修罗场。
“即使醒过来,但他们的意识还记得自己在里世界的遭遇,根本无法承受那样的打击……所以,发疯的发疯,能自杀的也绝不会对自己手下留情……所以,我才会说,你根本不想看到的……”低垂眼睫掩住眼底巨大的痛苦,幸村蹲下身轻轻环住越前,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轻声道:“明白了吧?和他们比起来,我们的感受根本不算什麽。”
死死抓着幸村的手臂,就像抓着救命稻草般不肯松手,越前用力吸着气,好半天才哑声问:“前辈,我什麽时候开始受训?”
“不用急着这一时,你一定会成爲我们中的一员的,越前。”轻抚柔软的墨发,幸村将越前扶起来,转身离开。
回程的路上,越前没了睡意,想要忘掉刚才看到的一幕却无能爲力,低头沉默不语。直到回了警局,与幸村分开的前一刻,他突然问:“前辈,龙雅是不是也是在里世界里死掉了,才一直醒不过来。”听对方说了这麽多,他开始怀疑也许父亲告诉他的不是实情了。
俊秀的眉眼微微一蹙,幸村盯着仰望自己,闪动着求证光芒的猫眼,淡淡的道:“他爲什麽醒不过来,我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他出事的确是意外,我当时就在场,他幷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