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後LOUTS暂时可以清闲一段时间,就等着新专辑烧录完毕进入发售流程,其实现今还能发行实体专辑而不亏的歌手和音乐人已然不多,很多无损和高质音频已经可以达到极接近CD的音质,买CD只是粉丝对偶像的支持,可能也正因为这样,实体唱片的式微对宇宙天团来说影响反而不大,拥有数量庞大的死忠粉让他们依然可以轻松斩获实体唱片销量第一,并获得不输给两年前的盈利。
身为助理的我们也被放了段时间的小假,休息的时候我在琢磨新歌编曲的问题,用木吉他木贝斯伴奏倒是不难,但这一首我不太想用合成器来做,还是得亲手弹着感觉才对,但这样一来录音就没法将就,得找间录音棚才能尽善尽美。
还有一点比较难办,Bridge是塞林格写的,我该怎麽写他的名字才会既尊重他,又不会显得像在借他炒作?
眼角有什麽一亮,是床头亮起的手机。
正想这麽晚了会是谁,拿起来看见塞林格的名字时我条件反射扫了眼电脑下方的时间,是晚上11点半没错,这麽晚不会是有什麽急事吧:“喂,林赛哥?”
“现在有时间吗?”
“有啊。”虽然是这麽问了但听起来好像并不火急火燎的样子。
“那你过来一下吧。”
“哦,好,”我又看了看时间,“我半个锺头後到!”
挂了电话匆匆换好外套,出门前我才想起都没问他是什麽事啊我这脑子……
下楼时遇见料理店老板,他正往店里搬货品,停下来上下打量我:
“你不是放假吗?”
“加班~”我朝他挥了挥手手,匆匆赶路,回头见老板搬下货物後撑了撑腰,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我来吧!”我跑回去把剩下的两箱飞快地搬进店里。
“你吃了什麽药变成绿巨人了啊?”老板笑咪咪地说,“不过这麽晚还让你赶过去,你BOSS对你真不好。”
“肯定是有急事,我要真不想去他也不会勉强我的。”我把箱子放下,“好了!”
“是,他都舍不得你去,是你自己非要去的,毕竟放了这麽多天假,挺想你BOSS的吧,到我这儿的年轻人抱怨BOSS骂BOSS的没少见,就你,回回见BOSS还这麽眉开眼笑的,你说你BOSS要是个大美女我也理解了……”
我没时间和他唠嗑:“您中文越说越溜了!”
离开的时候还听见老板在背後说了句“迷途的羔羊”。
赶到塞林格家时玄关一片漆黑,客厅里连灯都没开,我脱了鞋,正要摸索玄关的灯,客厅灯就亮了,塞林格穿着黑色的长袖T恤和卡其色的休闲裤,从工作间出来。
我边换鞋边问:“林赛哥,什麽事这麽急啊?”
塞林格手里拿着一叠谱子,走到钢琴前放好:“新专里有一首翻唱作品版权有点问题,被临时叫停不能用,石头要我尽快补一首。”
我都呆了:“现在吗?”
塞林格在钢琴前坐下,双手按在腿上,看着我点点头:“啊。”
这麽十万火急怎麽就“啊”呀?我问:“那要我做什麽?”
塞林格打开琴盖:“其实已经写好了,只是觉得不够完美,”他把谱子在钢琴上一字排开,将其中一份乐谱递给我,“你唱给我听,再给我一点反馈。”
我忙上前接过乐谱,上面是鬼画符的谱子和歌词,好在我已经很适应这种仿佛在梦游状态下写的东西了。
“有看不懂的地方吗?我写得比较随意。”塞林格问。
这不是随意,是任性啊,我笑着想,摇摇头,粗略过了一遍谱子:“是慢歌啊?”还蛮惊喜的。
“嗯,原定的翻唱歌是一首慢摇,石头要求基调和主题都不变,但总觉得还差了点儿什麽。”塞林格说,“我先弹一遍,你熟悉一下。”
我以为他要给我唱一遍,果然还是想多了,只是用钢琴弹了主旋律和伴奏而已,我稍稍有点失望,但随着歌曲渐进,这种没有歌声的失望感就被另一种惊喜替代得一干二净。
旋律一如既往的好听,但这并非塞林格一贯风格的慢歌,他以往的慢歌虽也不乏温柔之作,但即使那种温柔也总是透着冷冷的质感,而这一首,虽然旋律有几分伤感,却能在副歌时让人感到由衷的温暖,可以说很惊喜了。
弹完他双手放回腿上,问我:“觉得怎样?”
“很……特别,”我词穷地说,“总之在你的歌里是很特别的一首。”
“是吗?我也觉得有点不一样。”塞林格猫着背盯着钢琴上的谱子,“其实这个时候石头多半也和我一样在写,我们约定到时候谁的歌得票多就用谁的。原定的翻唱曲目是一首旋律很优美的英伦慢摇,讲初次恋爱的人体会到与恋人分隔两地的思念,以往这都是他的强项,这次我不想输给他。”
“为什麽?”我脱口问出才发觉不妥,这不该是我问的问题,本身也是和音乐无关的问题,只是他说出的那一刻,控制不住好奇。
塞林格罕见地思忖了一会儿,才说:“我就是不想输而已。不过我已经想不起初次恋爱分隔两地是什麽样的感觉了,想了想应该有种甜蜜又心痛的感觉吧,我做到了吗?”
“完全没问题!”这就是我听到的,甜蜜又心痛。
“那你现在可以把背包放下来了。”塞林格笑道。
我才发觉自己居然还背着进门时的背包,忙把背包脱下来,听见塞林格喃喃自语着“其实我写这首歌时想的是……”
我回头,他忽然又不说了,摇了摇头垂首看着乐谱:“总觉得还差了点儿什麽。”
他陷入思考时整个空间都沈静下来,钢琴和他的侧影被框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就是深邃的夜空,他注视着乐谱的眼睛也有着同样的深度,深不见底,广袤无垠……以至如此美好的画面,却又仿佛离得很远。
分隔在两地,想念却无法碰触,明知想念也是徒劳,却无法阻止自己沈浸在这份心情中,是甜蜜的走火入魔,这就是他的歌,其实已经很完美地传达了,如果还有哪里令他不满意的话……
我低头看歌词,塞林格说这是写初恋的人和恋人分隔两地,想念对方的心情,但我读着更像是第一次格外想念一个人,才意识到这会不会就是爱情,这种体会如此奇妙,于是问自己,问窗外的星空,问天上的神明……似乎他就愿意这样问下去,永远不需要答案,但总该有一个答案,如果是石头哥,他一定会直抒胸臆,他知道怎样是最打动歌迷的。
“要不要加一段bridge?”我说,当初他给我添加的那段bridge啓发了我。
塞林格起身让出了钢琴座:“你来弹你要的Bridge。”
坐在钢琴座前我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这是一台施坦威啊,我还没弹过这麽贵的琴,不禁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黑白琴键破釜沈舟般说:“也不一定就那麽合适,反正……林赛哥你就凑合听听吧。”
“嗯,我凑合听听。”
我是对着钢琴讲的,并没指望得到回答,但他的声音就从我身後上方传来,三角琴盖没有支起来,但上面依然倒映着塞林格的身影,在我身後,等待得不动声色。我知道他这麽说是想让我不必紧张,但殊不知只起了反效果……
从第二段主歌弹起,施坦威厚重华丽的琴音果然出手不凡,在乐声中一切都像是画一样,琴身上清晰的倒映像画,落地窗外流动的星空像画,而这一切好像真的能带来灵感,我想当一个人想另一个人到了极致,他看见的世界一定与衆不同,窗户不再是窗户,钢琴不再是钢琴,明亮的玻璃,光滑的琴身,一定处处是那个人的倒映,星空也好,天空也好,一定是和那个人一起看着,这会让他坚定这就是爱情,也会让他的爱更坚定。
是的,更坚定,坚定到手指碰到施坦威的琴键就能弹下最重最亮的音符,坚定到击锤高高跷起就能准确地敲击在琴弦的心脏,坚定到在歌曲的最後一定能大声地说出来。
Wishitislove.
Wishitislove.
……
我弹完了。
除了Bridge,还在末尾自作主张地加了两句反复。坚定的感觉应该是有的吧,但还不够精简,个别地方能再精雕细琢一下就好了……
光顾着思考整理,十几秒後我才察觉自己还霸占着钢琴椅,忙要站起来,塞林格却按住了我的肩膀:“再弹一遍给我听。”
琴身的倒映上,他放开了按在我肩上的手。
从头到尾我又再弹了一次,进入Bridge时,随着对歌曲的熟悉,脑海里浮现出更多的编曲表达,无奈只有一台钢琴,没法把想象中所有伴奏都弹出来,其实这里要是有一段贝斯的低音线就……
塞林格的右手忽然准确地出现在那个位置,不是错觉,那是低音的位置,贝斯的位置,他的位置。我要的低音线就在这一刻神奇地出现了。
钢琴上依然映着他的影子,站在我左侧,专注地颔首,对于突然加入演奏似乎也没什麽特别的表情,好像就是经过橱窗里的陈列,停下来随手把它们摆得更好看而已。
对我正经受的冲击他一无所知,却又在不断加深这种冲击感,当我觉得这里应该有吉他时,他就出现了,我觉得这里最好有贝斯时,他也出现了,我想着要是能有些装饰音就好了,装饰音就出现了……他出现在每一处我幻想的位置,以每一种我幻想的方式。
弹完我激动难抑地擡头,塞林格并没有接收到我的视线,他只是拿起乐谱,用笔快速添上了那一段Bridge,写着写着忽然停下来,皱起眉头自言自语:“可这是你写的……”
他低头看我,像碰到了一道微积分难题。我站起来,激动地说:“只是一段Bridge,完全没关系!”请一定拿去,这是每个粉丝的殊荣啊!
塞林格一只手按在琴盖上,低头看着写好的Bridge:“我可以重新写一段……”
简直形容不出我有多失望了……
“但我不太想。”他沈吟道,在我七上八下的心跳中忽然说,“就这样吧,作曲的位置会写我们两个的名字。”
我虽然很亢奋,但也知道LOTUS没有这种惯例:“LOTUS从来没写过别人的名字吧,”我说,“林赛哥,要不然就当交换吧,用这段Bridge换你给我写的Bridge,很公平了!”
塞林格看着我:“并不公平。”他没再说什麽,那眼神似乎也不许我再说什麽,走过去拿了沙发上的木贝斯交给我,“唱一遍吗?”
“嗯!”
他又从工作间拿来一把木吉他,放钢琴的地方有两步台阶,他就在台阶上坐下,背靠着钢琴,擡头看我,眼睛太会说话我都不用问他什麽意思,就在他旁边坐下了。
要开始前塞林格又拿笔在谱子上改了改,拿给我:“照这个唱。”
我扫了一眼,特别挑战的高音部分全部改掉了:“没事的林赛哥,偶尔唱一唱没大碍,改了就听不出效果了。”
塞林格低头试了试吉他音,头也不擡地说:“你这样唱就是了。”
前奏只有吉他,我在塞林格的吉他伴奏中唱了第一句,就觉得实在是好听,每一句歌词唱起来都那麽舒服,好像从嗓子到胸口到丹田都被打开了,做塞林格的主音一定能唱得非常过瘾,难怪季诗在LIVE时那麽投入又兴奋。
两小节的间奏後,到修改後的副歌了,心里还是有点遗憾,没有高音总是差了许多,然而当我唱出副歌的第一句,高音却并没有消失——塞林格为我和音了。
太突然了我一句歌词险些卡壳,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他低头看词,没有看我。可能是略有些回避的坐姿,我一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和音时气息轻轻震动他的喉咙。
他声音的质感不那麽好,但是那段高音音程还是被他处理得婉转通透,从脖子微颤的线条我能看出那是非常完美的胸腔共鸣式唱法。不管他如今的声音已经多不适合唱歌,但只要想到塞林格在为我和音,就令我的耳朵无比享受。
弹完後塞林格抱着吉他偏头看我:“很好听。”
“正式版不会有和音吧?”我问。
“不会有。”
“有点可惜,这段和音很好听。”我大着胆子说。
他没说什麽,站起来,看了看窗外:“我要通宵编曲,已经很晚了,你今天不要回去了,二楼有客房,去睡一觉吧。”
已经三点多了,平常这个时间我并不会那麽困,今天大概是肾上腺素燃烧过头了吧:“不用客房,也睡不了多久,我就在沙发上睡一下吧。”
“有床为什麽要睡沙发,”塞林格说,“客房我没睡过,沙发我经常还会坐一下睡一下放一下吉他,你自己选吧。”
说着他就把吉他放沙发上了。
好吧……
客房张姐定期会打理,但还是很冷清,明明困了我也根本睡不着,翻来覆去了好久,还是起来了。
楼下工作间的门关着,隔音效果太好我也听不见里面的动静,我想要不然还是回去了吧,不过现在又不好打扰他,想起冰箱上有便条,干脆写一条留言给他好了。
正要去厨房,工作间的门却开了,塞林格看见我:“怎麽了?口渴吗?”
“林赛哥,我还是……”蓦地看见他背後开敞的工作间,明亮的光透出来,忽然就有点按捺不住。
“还是什麽?”塞林格问。
他站在背光的门前,那站姿,眼神,语气,仿佛带着电流般的诱惑……我忍不住说了出来:“如果不打扰你的话,我能看你编曲吗?”
塞林格站在门前,仿佛思考了片刻:“我不太习惯有人看着我工作,不过如果你能保证像在东京跟着我时那样做个幽灵……”
我说我保证不发出一点声音!
塞林格点点头,我得偿所愿地跟着他走进工作间,在门口他忽然停住,回头问:“我开玩笑是不是真的很真啊?”
“……?”
“算了,随便坐。”他抓了抓头发,坐到了工作台前。
其实工作间里除了那一套设备和他自己那把椅子,根本没有别的能坐的地方,但我坐地上就挺自在的。
与其说是看塞林格编曲,不如说是听他编曲,我也不想坐他旁边或者站他後面打扰他。我编曲时有时会自言自语,不满意时忍不住会说“什麽鬼”“垃圾”,做得特别好时也会真心夸自己“厉害了”“简直天才”,反正也没人听见。也不知是不是我在这里,还是他一直就是这样,塞林格编曲时不说任何话,工作间里就只有音乐。
虽然不说话,但是他会抽烟,也会偶尔手里夹着烟半天都不抽一口。有时我发个呆,看见他撑着脑袋歪着头的样子,相当学生气,然後才猛然发现撑着脑袋的手上分明夹着烟啊!他有时揉揉头发或者活动活动手指,烟头的位置能直接烧在头发上,我想喊他又不能,只能心惊胆战地祈祷他赶快把烟拿开,再不拿开我真喊了!好在是拿开了,但是动作有点大,积蓄的烟灰一下就坠下来,快落到地上的某张乐谱上时,我赶忙扑过去把谱子移开了。
塞林格往椅背上靠了一下,很重的一下,但显然对身後发生了什麽毫无所觉,我心有余悸地想,什麽时候把工作间烧起来了他自己都不知道吧……
不过想了想那种在大火中全心创作的画面,居然有点酷,还挺配他的。
编曲的过程很繁琐,会反复尝试不同的乐器和音效组合,能不能一次完成也全看当时的状态,说不准做了一夜最後全扔了。我坐了一会儿发觉竟然有点困意了,在大卫杜夫的气息中昏昏欲睡起来。
梦中出现了接机的现场,我旁边站着学姐,我们在人群後看见了从通道口走出来的年轻的LOTUS,在目送石头、季诗、阿岚和李想走过後,终于等到走在最後的二十一岁的塞林格,他穿着那件蓝白色的长袖棒球T恤,戴着白色的棒球帽,双肩背着贝斯包。学姐双手抓着我的手臂,说他要走过去了,他快走过去,你快叫住他啊!我突然也察觉到那股紧迫和不甘,用唱摇滚的气势大喊出来:
“塞林格我爱你——”
然後忽然之间机场的一切都定格了,所有雀跃的影像和声音都像被按了暂停。我看见背着贝斯包,五年前的塞林格停下脚步,朝我看过来,在静谧的梦境中他的声音带着迷人的回响,他问:“你说什麽?”
心跳骤然加速,那种被偶像注视着,被偶像要求着再说一遍,兴奋大过窘迫的心情……
二十一岁的塞林格压了压白色的棒球帽朝我走来:“不是说好不打扰我吗?”
我想起来自己好像是保证过,他越过人群朝我走来,像他在东京街头镇定地穿越人海的样子,边走边取下贝斯包,那些人潮人海被他的肩膀优雅地别开,他说那我要吵醒你了。
……
我听见高亢绚丽的电吉他音,带着贝斯和鼓点,阳光破云般的好听。虽然不舍美梦,但这段音乐何其令人心动,睁开眼,一道模糊的身影背靠着工作台站立着,有着与梦中二十一岁的贝斯手相同的高挑身量,房间里明明没有阳光,然而电钢琴的声音就像点点光斑打在眼皮上,我看清塞林格抱着手臂看着我,他背後已经制作完毕的Demo正在工作间里响着,完成度惊人,也美得惊人。
“已经完成了,”他低头问我,“如何?”
我听见了我写的那段Bridge,这是全曲鼓点最丰富的一段,塞林格竟然还将电吉他做了好几个声部,做出了弦乐般大开大合的效果。在转副歌时,低吟的贝斯像一道信号,引燃所有乐器,全情投入的乐队让歌曲瞬间绚丽如烟火。
太棒了,明明还在吸着他的大卫杜夫二手烟,我却精神得像吸了纯氧,忍不住挺直背:“你肯定赢了!”
塞林格笑了笑,转身又回到了工作台前:“我再处理一下,你接着睡吧。”
我没有接着睡,看了一下时间,都快九点了,就下楼去港式早茶店买回了早餐。回来的时候却没在工作间看见塞林格,工作台上放着一只散落的U盘,合成器和电脑还开着,我一头雾水地走出来,才见塞林格从楼上下来,看见我,他停在楼梯上:
“你什麽时候出去的?”
我说我看你在後期了,就出去买了个早饭。
塞林格看着我,似乎叹了口气似的:“以为你真变幽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