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业式当天,毅尧看着发下的成绩单,神情黯然。
又被当了,而且总是英文。
光是这个消息,就让他连面对下礼拜寒辅的力气都没了。当下只是沉闷地摇了摇头,将成绩单对折後塞进书包,而後整个人伏在桌上。随着下课钟声响起,他听见其他同学开始兴致高昂地讨论起成绩。说来说去,也只是比上比下地比较着早已成定局的数字,他还宁愿就这样趴着。
「毅尧,成绩如何?」
一个声音出现在他桌前。想不到居然会有人直接问他这种问题。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肇平,而从这种充满笑意的语气听来,对方的成绩想必「又」很好了。作为资优生之一,要是肇平能分点智商给他就好了。
对於肇平的问题,毅尧连答都不想答,只是维持趴着的样子,另一只手缓缓伸进挂在椅边的书包,把刚进去的成绩单递给对方。
肇平接过後浅浅地道了声谢,也不确定他花了多久看完整张单子,总之不过几秒後,毅尧便听见对方如常平淡,却又格外残酷地开口。
「……你英文又被当了啊。」
虽然早就是注定的事实,但亲耳从好友嘴里听见这样的宣告,还是令毅尧一时有种被杀了一刀的感觉,回答的语气也相当沉痛。
「是啊……」
上了高中之後,段考的科目简直多得不胜枚举,这方面应该不只是毅尧,也是所有同学都必须试图适应的事实。原则上,这对他而言也不难,毕竟他本来就不是成绩多差的学生。简单一点的国文,有时候根本不需要怎麽念;难一点的数学物理,多花点心力至少也能撑到合格。唯独英文,这个他无法克服的业障,再怎麽努力似乎也就是这种程度。低空掠过,从及格线下方掠过。
「……也还好啦,只要补考过了就没事了。」
肇平轻拍了拍他的肩,用略带安慰的语气说道。但,天知道,要是补考这种东西这麽容易过就好了。
「……补考我也不会过。」
毅尧显得越来越无精打采了。综观过去的经验,他补考没过的机率是百分之百。这令人气馁的数据,让他实在很想直接放弃补考算了。
「……不然我去帮你打听一下?」
作为资优生,行为举止方面又没什麽可挑剔的肇平,和每个科目的老师之间关系都不错。既然是他的话,也许真的有机会打听到补考题目也说不定,於是毅尧点了点头。
回想过去的补考,考的都是形同第四次段考的一整份考卷。那样的东西他当然是想都不用想过了。为什麽不出一些只需要背的题目呢?如果只是考单字或片语什麽的,说不定他就不用再被死当了。
在他想着这些的期间,肇平便又默默回到他的桌前。转告他消息时,毅尧竟然觉得,自己能从那平静如水的声音中听出忧心。
「老师说,补考的考题都是用背的……课本後面附的一百首英诗,随机抽考一首。」
听见这消息的瞬间,毅尧很想一辈子都趴着不起来了。
……果然还是放弃补考吧。
结业式的隔天是周六。已经十点了,毅尧还是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对他而言,这就是放弃的一种形式了,冬日难得一见的阳光,透过没拉上窗帘的窗照进,相当刺眼,但他还是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摆在床头的手机在这时震了两下。他有些不甘不愿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拿起来後凑到眼前看了看,是肇平传来的讯息。
『都几点了,还不起来?』
虽然早就已经睡醒了,但对於这句彷佛在教训他贪睡的话语,他实在不想给什麽正面回应,於是随手敲了几个字回应。
『要你管啊。』
传完这则讯息,他又把手机搁着,打算多眯一下,这时他才想到一件事。
嗯?那家伙怎麽知道我还没起来……
狐疑地坐起身来後,他朝窗外看去。看见的是肇平站在一楼,抬头看着他房间的位置。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在那地方待了好一阵子,毅尧一往窗外看,随即和肇平四目相交。後者在这时露出极浅的微笑,而後收起手机,看着他说了些什麽。
这种情况下他自然听不见,但从唇形来判断,他觉得肇平一定是这麽说的:
『快点收拾东西下来吧,傻子。』
基於一种也不知该说是听话还是赌气的态度,毅尧於是用最快的速度梳洗更衣完毕,并走到楼下找那个突然上门的好友。眼神中还带着点被打扰的不悦,不过其实更多的也许是惊喜吧。
见他下来,肇平没有多余的废话,当下举起右手,拇指朝某个方向指了指。
「走吧,到我家补救英文。」
其实毅尧早在之前,就已经来过肇平家几次。肇平住在某间感觉还算气派的社区大楼。除去楼层数这种最根本的不同外,毅尧其实每次来他家都觉得相当自在,不会有种走错地方的感觉……具体而言,就是他上次被邀到一个家境富裕的同学家里办派对的时候,那次的景象他永生难忘。
在玄关跟肇平的母亲客套了一会儿,他很快就被带进肇平的房间。他每一次来,这个房间都像现在这样,被整理得有条不紊。没有一本书遗落在书架外、被擦得发亮的书桌与地板,连棉被都被摺得整整齐齐。越看他就越怀疑这是个男生的房间,尤其这个男生还没有洁癖。
「好了,赶快开始念吧,再一个礼拜就要补考了。」
他才正要往床上躺,肇平便相当扫兴地这麽说,同时还从书架上抽出了英文课本。看上去比他这个被当的人更认真,毅尧不由得叹了口气。
「唉,还真的要来念啊……」
听他这麽说,肇平在翻书的空档扫了他两眼,而後翻开课本後面附的英诗百首第一页,送到他的面前。
「那不是废话吗,难道你想重补修?」
重补修。那当然是毅尧说什麽也不愿的事,於是在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後,他聚精会神,努力专注於眼前的英文课本。
因为只是背诵,所以并没有像他在读文法那些东西时那麽不着头绪。话虽如此,英文对他而言始终是一个罩门,一个小时过去,他才勉强背了三首下来。
他瞥了眼在旁监督他,实际上却显得漫不经心的肇平,眼神甚至没放在他身上,而是默默读着手中的小说。毅尧见状自然不乐意。自己在这里受苦受难,这家伙却这麽悠哉?
「……你看我在这里背书,自己在看小说对吗?」
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是句很没道理的话,但毅尧就是对此情此景感到无法接受。而肇平闻言则抬起头来,那眼神中丝毫没有一点愧对的意思。
「我昨天已经全部背了一遍。」
「啊?」
结果刚才做出那种无理发言的毅尧反而不解了。昨天?背了一遍?分明就不是他要补考,这麽做要干嘛?
彷佛是看出了他的疑问,肇平继续盯着他,缓缓开口。
「因为我想了解你的感觉。」
听他这麽说,毅尧立刻就愣住了。是因为太熟了吗?明明都是同性,为什麽被盯着说这种话,会令人觉得……有点难为情?
他迅速驱散了这样莫名其妙的想法。同时心中对此也有些怀疑,於是决定来试对方一试。当下随手翻了一首诗,看着上方的字句发问。
「既然如此,你背一下书上的第十一首诗?」
面对这个从小就认识的资优生,毅尧有时就会故意像这样,用一些无聊的事情来刁难对方。而且每次都是不折不扣的刁难,何况他这次连诗名都没说出来。然而,对於他这种无聊的行径,肇平一向是不放在眼里的。当下偏头想了两三秒,随即看着他,顺畅地背出课本上摘录的诗句:
「Wheneveryouneedme,I’llbehere.
(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会在这里。)
Wheneveryou’reintrouble,I’malwaysnear.
(当你有麻烦的时候,我都会在你身边。)
Wheneveryoufeelalone,andyouthinkeveryonehasgivenup…
(当你觉得孤独的时候,当你认为所有的人都已绝望。)
Reachoutforme,andIwillgiveyoumyeverlastinglove.
(到我这里来,我会给你所有的爱。)」
单是听着这些,毅尧对内容的理解其实也就是一知半解,然而配合着课本上的中文语译,以及肇平那认真而清澈的眼神,他顿时觉得自己找错诗了。
天啊,心脏能不能不要跳那麽快?
焦急地想着,他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能显得自然些,也只好顶着莫名的心悸,以及充斥整个脑袋的热度,继续背他的诗了。
应着肇平的要求,毅尧这阵子都到他家去报到,即使是开始寒辅後,他放学後的第一站也不是回家,而是先到肇平家补习。
就在星期二那天,毅尧坐在对方的床缘上死背着诗词时,一旁的肇平从书桌抽屉里翻了翻,接着把一个东西丢给他。
「给你吧,随身带着念更容易有印象。」
毅尧伸手接过。那是一组用钢圈固定在一起的小卡,每一张小卡上面都印着一首诗,看上去就像课本附带的附件。
问题是……他们的课本没有这种东西啊……
他仔细打量着那组卡片。自然也看出了他的疑惑,肇平轻笑了一声,毫不隐瞒地对此做出回答。
「不用看了,那是我帮你做的。」
听见这话的瞬间,毅尧的第一个反应也不知该说是惊异还是惊喜。只是瞪大双眼看着对方好半晌,才总算挤出几个字。
「你做的?」
似乎对於他的意外丝毫无法感同身受,肇平掩着嘴打了个呵欠,一点紧张感也没有。
「是啊……这几天熬夜赶工,才做得比较精致……」
看他若无其事地这麽回答,毅尧反而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吗……难怪他最近总是有点没精神……
对於这件事,他不由得感到有些愧疚,不过他当下没有道歉什麽的,反倒是充满疑惑地看着肇平开口。
「……为什麽要替我做这些?」
他知道他们是朋友、是挚友,但他有时候就是不知道对方在想什麽。明明活该被当的人是自己,最累的却是肇平。
肇平半眯着眼看着他,彷佛不懂他这样问的用意,而後看上去不经意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因为我不想看你难过的样子。」
得到这样的回答,一下子感到无比心动的毅尧,立刻就後悔问了这种问题。当下,他只觉得视线无法从对方的脸上移开。面前那白皙的脸、那夜空般黑而深邃的发丝与双眼……
在他因为面前那最近总会浮现脑海的容貌而失神时,肇平好像一点都没有在意地平躺在床上,双眼略显疲惫地闭着。
「你要睡啦?」
见状,毅尧忍不住问了一句,而肇平虽然闭着眼,答话的声音听来还是一样有精神。
「怎麽可能,我还要监督你背诗呢。」
闻言毅尧耸了耸肩。基本上只要不出意外,肇平说什麽大概就是什麽了,於是他对此也没什麽怀疑,只是默默继续背起诗来。
为了不让肇平的努力白费,他这次可说是卯足了劲在背。而就在他迅速地背了五首左右时,他便听见身旁传出轻微的鼾声。
唉,果然睡着了嘛,还逞强。
他当下不由得这麽想。同时轻笑了笑,便替对方盖上了被子。这时,也许因为肇平没再盯着他看了,他才终於能好好观察对方的睡颜。想必这几天真的都在帮他做这些东西,所以累坏了吧。
思及此,他对手中的这份小卡便感到格外珍惜。随手翻了几张,就在翻到最後一张时,他便赫然发现了有些不同的地方。
整组卡片里,就只有最後一张卡片上的诗句,是附有中文语译的。
肇平是个细心的人,这想必不会是他犯的错。而毅尧则狐疑地看着上方的诗句:
『Andthesunlightclaspstheearth,
(阳光紧紧地拥抱大地)
Andthemoonbeamskissthesea-
(月光在吻着海波)
Whatareallthesekissingsworth,
(但这些接吻又有何益)
ifthoukissnotme?
(要是你不肯吻我?)』
毅尧红着脸重复看着这一小段诗句。而後再度看向一旁熟睡着的肇平。
鬼使神差之下,他在对方的唇上轻轻一点。而後又迅速退了开来。
「……喏,我不是肯吻你了吗?」
『阳光紧紧地拥抱大地,月光在吻着海波,但这些接吻又有何益,要是你不肯吻我?』──雪莱‧爱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