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轻搂我的肩膀，每一下，都像是把我按往脚边更深的泥沼，无法自拔。
※
那个周末，理所当然地没有汤烈阳的参与，也没有他莫名其妙的行程报告。
热恋期中的男女，眼里哪还有朋友的存在。
我虽能理解，但却无法释怀。乌云在心上罩顶，眼看就要下雨。
魂不守舍地渡过了六日，隔天通勤的早晨，我依旧在办公大楼外人行道上遇上了美美，她依旧提着另一袋早餐，对於我那天的异样，她只字未提，更没有多余的问候。
我非常感激，同时也惊讶她了解自己的程度。她总是令身为独子的我，感到有家人陪伴的安心。
只是该说她是贴心还是故意呢？居然跟我们组长建议工作可以尽量指派给我？
也罢，就这样埋首於工作之中，我也能悄悄解放自己。
虽然，不过一时罢了。
那天中午过後，恰好是午休时间结束没有多久的时候，宅急便来了。
我抬头看了看来人，是个面生的青年，年纪看上去二十出头，外表看来冷冷淡淡的。
不知怎地，有种不祥的预感一闪而过。
不由分说地我站起身，想要阻止那宅急便小哥，却为时已晚。
「郝美丽小姐！郝美丽的包裹！麻烦签收！」
宅急便小哥大剌剌地挡在办公室门口，扯开嗓子大喊。
完蛋了——
我怯怯地看向不远处一个被装饰得粉嫩的办公桌，当事人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背影看不出情绪。
而宅急便小哥仍是不知死活地大喊着：
「有郝美丽这个人吗？」
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啊。
办公室一片鸦雀无声。谁都不敢站在浪尖风口上。
宅急便小哥捧着包裹，似乎有些不耐烦，视线扫过呆站在地的我，就像箭矢射向靶心一般，笔直地朝这边走来。
心想着这样也好，我拿了自己的印章准备签收，才一晃眼，美美便站在了我的桌前，挡在我和宅急便小哥之间。
「新来的？」
看不清美美此刻脸上的表情，只听见她异常甜腻的嗓音，令我不禁打起冷颤。
宅急便小哥没答话，只是拿出了单据让她签名，草草地说了声谢谢便转身离去。
关门声响起，像是以此为讯号般，原本目光聚集在美美身上的其他同事都纷纷埋头苦干，接起电话的速度更是迅雷不及掩耳。
我盯着美美的背影不敢吭声，只见她悠悠地走回自己的办公桌上，拿起了座机话筒。
不用多想都知道她正在打客诉电话。
本名是她的禁忌。这个铁则不光是套用在她身边的同事朋友，就连业务拜访也不例外，更不用说是邮寄货运了。
当然美美也不是不通人情，不知者无罪。可刚那家宅急便的情况就不同了，她曾经交代过，她的包裹若是不小心写了全名，只能喊出姓氏，千万不可连名带姓地叫她。
默默地在心底为那位宅急便小哥祈祷，我回头面对桌上成堆的档案夹，深深叹口气。
等到我下班打卡时，才猛然发现打卡钟已经来到七点整。
我这才迟来地想起始作俑者的美美跟我说过再见，要我早点下班——
摸着自己咕噜作响的肚皮走进了电梯，一边思索着晚餐的着落，盯着电梯楼层灯发呆。
只是才刚过了两个楼层，电梯便缓速而止，我皱了皱眉头，还来不及好奇是哪家公司的员工跟自己一样苦命加班，电梯门应声开启，出现在门口却是我想念，却不想见的人。
「小柔！？」身穿一身西装的汤烈阳惊喜地一把伸手搂住我的肩膀，「我传的Line你怎麽都不读？」
我僵硬着身子，拨开他那只搁在肩膀上的手，碰触到他肌肤时又是一阵麻痒的电流，由指尖爬往左胸口。
「今天比较忙，还没看……」
汤烈阳这身笔挺的模样我并不是初次见到，紧实的身体线条总为他衬托得完美无瑕，恰到好处的肌肉从衬衫上都张显着存在。而在他接近时，身上那淡淡的香味也隐约飘在鼻间，带给自己心脏不小的打击。
尤其是当我对他的感觉不再单纯後，那份跳动便越发强烈。
「你怎麽了？不舒服吗？」眼见我那显而易见的不适，汤烈阳凑近了脸端详着我的脸色。
「没事啦……只是，办公桌坐太久而已。」我仓促地别开脸，但同时也害怕自己太过刻意，只好又勉强看向汤烈阳，那双除了关怀以外，再也看不出别的感情的眼眸。
我在期待什麽？
「是吗？那就好。」汤烈阳蹙起浓眉，下一秒便松开，「坐太久就势必要来运动啦！不过在那之前——」
他说着，同时电梯到达一楼，提着公事包的那手比着大拇指往外指。
「走吧。你还没吃饭吧？」
咧开了嘴汤烈阳笑着，不容拒绝。
对汤烈阳来说，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个『朋友』之间的邀约。
我犹疑着、挣扎着。
「……好。」
最终，我还是选择往前一步。
尽管会焚烧殆尽、屍骨无存。
我仍自不量力地想要拥抱太阳——
※
你关心我，不管是否忙碌、身边有谁。因为我们是好朋友。
※
想要纠正汤烈阳对我的称呼，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除了听起来太过女性化以外，还有就是，太过亲昵了。
——如果改口叫你子柔的话，变得感觉像在叫她呢……
看着他传来的Line，我心里一阵复杂，不知该喜该忧。
汤烈阳的女友易紫蓉，名字的谐音巧合地和我相似。端正的面容带着一点冷淡，说话的感觉给人精明伶俐的形象，留着及肩的长直发，身材十分苗条，站挺身子与自己一般高，尤其她穿的还是平底鞋。
听说她是汤烈阳的客户之一，是该公司的主管阶级，也难怪她说话一股不威自严的感觉，想必做事一定很干练吧。不像我这麽优柔寡断，说话拖泥带水……
一边是心爱的女友，一边仅是一起上健身房的朋友，所以才不愿意混淆我们的称呼吗？
尽管多了一个她，我们还是经常一起上健身房、一起回家。只是周末的休闲时间，我再也不敢贸然开口邀约。
但汤烈阳并没有我想像中的就此冷落了我，就连他们约会时，他都会传来讯息，告诉我有哪家好喝的咖啡、哪间顶楼餐厅能够享受一望无际的风景。
我宁愿他见色忘友，甚至最好没有消息，好让我不去想像他们谈笑风生的模样。可另一方面，我却又不免在收到讯息後，悄悄地放了心，至少，他们肯定不是相搂在一块儿的。
我是如此矛盾，到了自我厌恶的程度。
满坑满谷的垃圾，无处倾倒。
视线不经意扫过月历，才赫然发现早该换页了。过了多久？一个月？两个月？细数每个度过的日子，有他，或者没有他，都掩盖不了我只身一人的事实。
我从未想过有爱上男人的一天。惊愕、抗拒、欲望、矛盾，种种情感拉扯得我的灵魂不再完整。阴郁的灰黑宛如在心上长住，也许有一天，我会被染得通体漆黑，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了吧。
「叮咚！」
手机的讯息声将我从飘悠的思绪中拉回。
拿起搁在床边的手机，屏幕上一行跳出的字体，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轻轻叹了口气，我快速地回覆了。
※
可你又曾知道，我不甘只是好朋友。
※
「叮咚！」
门铃声冷不防地响起，我一惊，愣愣地看向门口，手里还握着刚发送讯息的手机。
这时候怎麽会有人来找我？邻居？
皱着眉走近门口，从门板的猫眼看出去，却是那个意想不到的高大身影。
犹豫了下，我还是打开了门。
「你怎麽上来的？」
汤烈阳穿着那身我熟悉的运动装，额边还浮着薄汗，脸颊有些涨红，提着一袋便利超商的塑胶袋，里头似乎装着什麽，隐隐浮现饮料罐的形状。
「跟着你的邻居进来的。」他迳自脱了鞋，走进客厅，「今天不上健身房，你说不舒服？是哪里不舒服？」
我顺手带上门，面对汤烈阳直接了当的问题，一时间答不上话。
在我察觉自己心意後，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我家，意识到这点，我不禁更加紧张。
「呃……就是，头有点痛。」我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藉口，有些心虚地别开脸，回避汤烈阳直勾勾的视线。
「有发烧吗？」
「没……」我看向汤烈阳，才迟来地发现他已然站在身前，伸出手覆盖自己的额头。
我只能杵在原地，怔怔地感受他手心的温度，还没来得及细细回味，他便抽回了手，接着摸了他自己的，偏头皱了皱眉。
「没发烧啊！」
「我刚不是说了吗……」
我低头叹了口气，算是服了他。
「别这样嘛！你看！」汤烈阳笑咧咧地从塑胶袋掏出一瓶舒跑，塞给了我，「喏！加热水一起喝！会好很快的！」
我愣了下，忍不住问：
「为什麽？」
为什麽，要这麽关心我？
我下意识地咬了下唇，遏止那些冲动破口而出。
「为什麽？」汤烈阳挠乱了头发，笑眯了眼，「这还用说吗？我们是好朋友啊！」
站在客厅的日光灯下，他乌黑的发丝被照得白亮，却比不上那排洁白的牙齿来得耀眼。
我的拳头默默在身後握紧，身前一边维持着蛮不在乎的笑。
这一次，我硬生生地拦截那些到了嘴边的话语。
下一次，或者下下次，我还有把握吗？
※
好朋友不能拥有。
※
等待美美停车的我呆站在人行道上，酩酊大醉的几个人从身旁摇晃着经过，拦了路上的计程车离去。眨了眨眼，我皱眉瞪着眼前的店招牌，店名底下写着地下一楼。
酒吧？
「嘿！走吧！」
美美跳着走了过来，雀跃地揽着我的手。
「你应该知道我酒量很差。」
我忍不住翻白眼，却还是跟着往地下一楼的酒吧前进。
「笑一个嘛！你生日要开心一点啊！」
美美俏皮地吐着舌头，推开了酒吧的玻璃门。
我摇了摇头，只好认命地走进店内，昏暗的灯光立刻笼罩了我们。
说是生日，其实也剩下最後两个小时而已。没什麽好值得庆祝。会答应美美的邀约，也只是因为拒绝太多次了。她还装模作样地不告诉我约了什麽地方，没想到会是酒吧，根本是藉庆祝之名，行饮酒之实吧。
在我寻找座位的同时，美美很快地跟吧台的酒保点完酒，拉着我往店内深处的角落，一个沙发的双人位坐下。
「要吃生日蛋糕吗？」美美笑嘻嘻地说，像在挖苦我。
「都几点了，你有点诚意就该先准备好。」我没好气地回应，拿出口袋中的手机，屏幕的亮光反射在我脸上，预期中的空白并不能阻止失落重压着我的肩膀颓下。
「他跟你说生日快乐了吗？」美美似乎是看出我的心思，敏锐地问起。
「没有，应该是跟女友在一起吧？」
我笑着，有些勉强地。
「见色忘友，我来说说他！」
眼见美美拿起手机状似要拨打电话，我赶紧抢了过来。
「别闹啦！」
慌张地结束通话後，我铁青着脸斥道。
「哎唷！生气了！好啦，对不起罗！」
我将手机还给一脸不知悔改的美美，这时酒保也端来了两杯高脚杯，里头盛着蓝色的液体，带着气泡。
「先来最小儿科的！」美美贼贼地笑着，抬眼看向了酒保，「後面每一杯都要比上一杯再烈一点，麻烦罗。」
说完她给酒保使了眼色，身为常客的她，似乎连员工也熟识，看来这喝法也不是她的第一次。
「你得付起责任把我载回家……」
「当然啦！」
「我还要爬楼梯上去呢，拜托手下留情。」
「好吧！」
美美敷衍地勾起嘴角，也许压根没有饶过我的意思吧。
我盯着杯中的液体，深吸一口气後，仰头一饮而尽。
「我准备说了。」佯装三杯黄汤下肚，我宣示道，一边为自己壮胆。
「我早说过了，洗耳恭听。」
望向美美令人安心的笑，我咬着下唇，思忖着从何说起。
尽管，我的心已无所适从。
※
认识你，跨越了第二个年头，来到了第三年。
※
「我不是喜欢男人，我只是喜欢他。嗝！」
抹了抹嘴角，我不受控制地滔滔不绝已经过了多久，说实话，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从桌面上的酒杯算起，也许是第五杯了？
不得不佩服美美这种喝法，前面几杯都还保持清醒的我，现在才开始发晕。呃？还是上一杯就开始了？
「说起来，你们是不是认识很久啦？」
美美支着下巴歪头问着，仍旧清醒得像个正常人。
但我却开始不争气地口齿不清。
「喔！唔、应该、啊！前两个月刚、第三年？」
「子柔你好像快不行了欸？」
此时美美的担心，对已经无法思考的我来说，不过是挑臖。
「才没有！再来啊！」
我莫名地大声嚷嚷着，不晓得是不是说话的力道太过猛烈，脸上的热度蒸腾而上，一路直冲脑门，无力感侵袭，只能疲软地倒在一旁的墙上。
美美摇了摇头，站起身，「我去打个电话，你不要乱跑喔！」
在她离去没有多久後，膀胱突然一阵膨胀感，我眯着眼，挣扎着起身。
在昏暗的店内，我困难地寻找厕所的标示，一番碰撞後才辗转跌进男厕里。
「你还好吗？」
我迷迷糊糊地看向声音的主人，世界却是一片模糊，只能勉强辩认出是个陌生男子，厕所天花板的灯光从他头顶照耀下来，更显得他的相貌不可捉摸。
陌生男子上前将我搀扶起，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坐在厕所地板上。
「唔——」
我皱着眉，想往前跨一步，双脚却完全失去了力气，狼狈地倒在陌生男子身上。
「先生？」
意外地，陌生男人并没有推开我，而是温柔地拍着我的背，轻声问道。
真是好人……
朦胧的意识中我这样感叹着，从陌生男子身上飘来一种说不出的香味，高调却又不呛鼻，反倒令人感到舒适。
不知怎地，他的肩膀，让我顿时产生了想哭的冲动。
「呜……」
下一秒，我竟开始低声哭泣。
陌生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拍着我的背，说不出口的爱恋，化作了泪水，更加不可收拾。
肯定被取笑了。
感到无比丢脸的同时，却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滂沱的泪珠落下，浸湿陌生男子的肩膀一片深色。
哭吧。
趁着酒醉，然後隔天全都忘了吧。
忘了自己哭过，忘了自己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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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爱上你的第三年，更是决定放弃你的，那一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