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旗袍记 — 肆拾贰章

走出置屋之时,春雨仍未停歇。

我拒绝了仆人送上的雨伞,压低军帽走进青石路小巷深处。

寻找小田切事件未果,我只得回到九段会馆。

然而卫兵却正守在我的客房里。

“浅野少尉,失礼了。”

简单的招呼后,我被以涉嫌参与军事叛乱的罪名逮捕。自“二二六事件”以来,“下克上”似乎成为了一种潮流。

那之后我被关押在东京都第三军事监狱,直到半个月后被释放。

解救我的人既不是浅野本家也不是横山敏司,而是冈本家。

这件事着实令我惊讶一番。

出狱那天,老管家松井与另一位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等在铁门外。

松井见到我立刻眼泪涕零,仿佛我遭了莫大的屈辱和折磨。

我不耐地瞪走他,朝中年男子行礼。

“请问您是?”

对方十分沉稳。“失礼了,在下叫做冈本清辉,是苍辉的兄长。我们是姻亲。”

蓦地提起这个名字,我内心起伏不定,面上却不动声色。

为了向冈本家致谢,松井安排了酒席。

宴上,似乎主客同欢,但是压在我心上的石头却越发沉重。

最终我打发走松井,犹豫地朝冈本清辉开头道:

“请问,冈本家为何相救于我。”

对方露出似笑非笑的面容:“浅野君,我说过我们是姻亲,恰好冈本家在军部亦有些关系,作为亲戚互助是应该的。你何必如此客气。”

他的鬼话只有白痴才会相信。

我抬头瞅了对方一眼,垂头饮毕杯中酒。

或许是心事沉重,我因饮酒过度而做了一个异常真实而可怕的梦。醒来后甚至连任何细节都不敢回想。

怀揣着不安和疑问,第二日我专程跑了一趟军部的外务省。

在这里,许多军人家属可以届以联络在外作战的亲人,然而战争时期,更多人得到的则是亲人的阵亡通知。

“请给我冈本苍辉少佐的档案。”

工作人员探究地瞅着我。

“请问您是——”

我将军官证扔在他的面前,对方才肯起身。

大约数个小时后,工作人员答复道“万分抱歉,因为近来战事频繁,满洲战场调动以及阵亡人员过多,您所寻找的冈本少佐之档案暂时未果,请三日后再来。”

我留下联络地址,便只得起身离开。

走出外务省,阳光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轻松。

昨夜的梦仿佛是个不祥的预兆,再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前,这不详将持续笼罩。

下午,我回到第一生命馆向上级报告复职。

横山敏司看到我,装出一副无辜样,甚至拍着我的肩道:“好样的,浅野君,我就知道你是冤枉的。此次事件既然与你毫无瓜葛,那么记住最好还是远离那些‘皇道派’份子。”

我同样露出虚伪至极的嘴脸,弯腰朝他行礼,装作十分感激的模样。

夜里我和几个同僚相约去了“末石”,因为是为我接风,因此由我出资点了艺伎表演。

千鹤子捧着琵琶,盛妆进入和室,整齐梳着岛田髷,金色华丽的和服上渲染着大片的橙色百合。

“失礼了。”

她微笑地扫视每个男人,然后风情万种地开始演奏。

完毕后,她躬身行礼,跪坐在男人堆里倒酒。

在花柳界,男人的出现多是在酒席以及床/上,因此是否会倒酒以及表演助兴,是评定一个花柳女子的重要标准。没有经过艺术培训而在酒席倒酒的女性只能称为“酎妇”,社会地位低微。卖/淫女子则一般固定地被称作“女郎”、“游女”。

因此倒酒是为艺伎必修的一项技艺,既繁复又要求优雅。

千鹤子是花魁,从头到脚由内而外都必须以十分完美来要求。

我看着她半垂着头,为我倒酒的模样,不知为何想起了“那个人”。

“如果不想笑,可以不笑。”

千鹤子猛地僵住,数秒后,再次绽放起完美的微笑。

她缓缓抬头,对视。

“浅野少尉,您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任性的资本的。”

她的回答很有趣,我捧着酒碟,瞪视着微笑的她,然后缓缓饮毕。

麻生君在一旁吃起味:“喂喂,千鹤子,来了这么多次可没见你多看过我几眼,浅野少尉不过第一次,你就如此关注,难道因为长的不错的家伙注定哪里都吃香么?”

对于他的戏言,众人一哄而笑。

千鹤子含羞带怯地道:“麻生君,您可真不懂妾身的心。为了盼着您的到来,妾身早已是‘看朱成碧’。”

据说艺伎喜欢用俳句或唐诗来书写情书寄给客人,看来并不假。

酒宴结束后,酒醉的众人纷纷离开。

我不动声色留下,吩咐半玉将门扉关闭严实。

千鹤子端正坐在我的旁边,似乎早已有所准备。如此看来,这个女人还算不笨。

“小田切君在哪里?”

她半垂着头:“即便是妾身——”

我不待她说完,便冷冷抓住她的下颔。

“想好了再说!”

她微怔,描画精致的娥眉蹙起。

“......您真的要听实话么?”

我不动声色。

“请......先放开妾身。”

我松开手,她整理了微皱的和服,然后朝着我俯首磕头,一副郑重请求的模样。

“做什么?”

这个女人着实让人琢磨不透

“少尉,请您杀了小田切君吧。”

这一次,即便是我亦感到万分惊奇。

一个艺伎,竟然恳请我杀掉她的情/人。

“你说什么?”

她抬头,万分认真道:“请您杀了小田切君吧!”

“为何?”

“因为这是小田切君的愿望。”她无力地歪倒着身子。“那个人他......一直饮酒,酒醉后便会痛哭流涕,被释放出狱后,不,是自‘二二六事件’后他便一直如此萎靡不振,年初他的母亲大人过世,因为家贫而无法郑重办理丧事,只有草草掩埋。他的妹妹亦因为没有嫁妆而无法出嫁,军部并不会为他复职,而最令人绝望的是,‘皇道派’因为近来的刺杀失败而打算将他作为替罪羊送到军事法庭。相比被判刑而死,小田切君希望能够切腹,最后,起码能够得到作为武士般的光荣体面。”

沉吟半晌,我低声道:“所以,他希望我作为他切腹的‘介错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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