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前,907号房。
他们说她不能上学,没有一个老师愿意教她,她也听不懂老师讲的话。
自从那些道士们赶不走她身上的脏东西之後,一下子,她好像就成为全村的笑柄,就连隔壁村子的人也偷偷跑来看她。
「看!她就是唐家那个最小的女儿。」
「就是她?那个白痴?真可惜,长得还挺漂亮的。」
「唐家那麽有钱,我妈说他们一定是赚太多,才会遭报应。」
「哈哈哈!哪有这种事啊?我看你妈是忌妒唐家有钱吧?」
「谁要忌妒他们啊?我才不想当白痴咧。」
「你现在就很白痴了啊!哈哈哈!」
几个孩子从院子前嘻嘻哈哈地经过,她手里拿着一些花草,一脸向往地望着他们。她不知道白痴和报应是什麽,但她知道她是唐家的小女儿,今年已经十三岁,和外头经过的那些小孩差不多高。
她好羡慕那些他们能够去学校,假如可以去学校,他们会陪她玩吗?
她孤伶伶地坐在院子里,脸上及衣服都有尘土,早就已经玩腻院子里的任何东西,可是,爸爸不准她到外面去,就算到外面去,也没人陪她玩……
「铃铃,进来吃饭了。」屋子的妈妈走到院子里来叫她。
她把手上的花草送给妈妈,妈妈本来还看着她笑,笑着笑着,又哭了。她心一慌,连忙用玩得脏兮兮的手帮妈妈擦眼泪,越擦,却把妈妈的脸抹得越脏,急得她也哭了起来。
爸爸进门,看了他们母女一眼,啧一声,满脸嫌恶地踩碎了她送给妈妈的花。
*
这样写好吗?电脑萤幕上闪烁的滑鼠游标停住不动,略微迟疑地往後移动,删除了刚出现的一行字,又缓缓移到左上角,更迟疑地按下还原箭头。
还是这样呢?滑鼠游标飞快向前推进,迅速出现另一行新的文字,往返不定。
叮咚!门铃声响起,正与稿子奋战的李烽视线并未从电脑萤幕上离开,仅是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完全没有打算起身去开门。
叮咚!叮咚!门铃继续索命狂响,烦躁到无法令人充耳不闻,李烽深叹了一口长气,不情不愿地滑开椅子,无奈起身,打开影像对讲机的画面探看,墨深的黑眸在镜片後危险地眯了起来,漂亮的薄唇紧抿成一条线。
路欢?还有……咸酥鸡小姐?他们来做什麽?不必开门,他们两人交谈的声音便从薄薄的门板後头飘进来──
「他好像不在?表姊,你要不要进我房里等?」
「不,我就要站在外面,表现出我已经等得天荒地老的样子,这样才能显出我很有诚意。」
「诚你个头啦!」
神经病!讲话这麽大声,有没有公德心啊?李烽回到笔电前,戴上耳机,打开音乐,铁了心不应门。
萧邦〈圆舞曲〉的旋律从耳机中缓缓流泻,稍稍令他心情平静了些,虽然他在视觉上百分之百喜欢工业风的粗犷,但在听觉上则完全倾向浪漫主义的优雅。
李烽修长的手指在桌面敲打着旋律,紧拧的眉心松开,镜片後深邃的黑眸才稍微柔和了些──
咿嗡──这下换手机震动了。
现在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卡稿,要来添乱吗?李烽耳机一扯,看了一下来电显示,烦躁地按下通话键。
『喂,李烽,我有买到泡芙,人快到了,你别上门闩。』话筒那端清晰传来李阳乾净好听的男中音。
是泡芙塔不是泡芙!算了,现在可不是教育弟弟的时候。李烽将原本衔在嘴边的叨念咽回去,改口:「路主编来了。」
『路欢?』李阳话音一顿。『她来做什麽?你上次不是已经拒绝和她续约了?』
「还有咸酥鸡。」李烽淡淡接话。
『什麽咸酥鸡?』
「喜欢你的咸酥鸡。」
『什麽跟什麽?』李阳听得一头雾水。
「你搞定他们。」
『什……喂?李烽?喂!』李阳正待再问,啪!李烽这头已经将电话挂上。
「……」到底搞定什麽东西啦?!李阳哭笑不得地瞪着电话,再看看手上提着的,稍早时被李烽遥控出门拿的甜点,真不知道他究竟是招谁惹谁?弟弟搞得跟老妈子一样是什麽道理?他不过晚李烽几秒钟出生而已!
既然李阳都快到了,那就没什麽好担心的了,李烽迳自收线,将工作桌上的水杯拿到流理槽摆放,旋开水龙头,本想清洗,转念想想,又将水龙头关上,决定先做更重要的事。
他回到工作桌前,仔细将稿件存档,笔电关机,耳机线也利用整线器收整好,再将桌面收拾妥善,抱着笔电和其他不想被外人触碰到的随身物品,掀动墙上画报,穿过书柜旁的暗门,走向另一个房间。
903号房,和被他用来作为工作室的907截然不同,虽然一样是以黑、白,灰为基色调,但走的是简约路线,完全提供放松休憩之用,他的起居室、视听设备、卧房及宽敞豪华得不可思议的浴室都在这里。
李烽好整以暇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打开房内的几个监视器萤幕。
是,907号房里架设了隐藏式摄影机与麦克风,而监视画面就在他的903号房里。
除了为着某些不是令他很愉快的理由必须架设监看设备之外,也为了严格监控他自己的工作进度。
稿子进度不佳,品质不好时,他时常调阅当日的影片出来看,检讨时间究竟花在哪,是否有太多令他分心的外力影响。
说他偏执也好,完美主义也罢,他我行我素、始终如一,自律甚严。
「路主编、如真,里面请。」不多时,李阳便带着路欢与蔺如真走进液晶萤幕里,一举一动皆在他眼底。
他静悄悄地注视着907号房里的动静,越看,眉心不自觉越拧越深。
笨蛋李阳,不知告诉过他多少次,装甜点的盘子不是那种,他老是记不住……慢着!为什麽要把他的圣多诺黑分给那两个女人?那是他的圣多诺黑!
李烽眯了眯眼,一脸阴郁,镜片後的眼神非常危险,面色不善地看着隔壁房那三个讨人厌的家伙将他的圣多诺黑吃掉,默默在心中盘算了一百种整李阳的方法。
『李阳,我带了你这两年的卖量来,还有未来两年的行销规划,稿酬可以上修,合约内容可以再详谈,至於行销预算──』
幸好,路欢很快就解决甜点,进入正题,这样很好,心痛的历程才不会那麽长。
李烽恨恨地将眼神从桌面上的空盘移开,百无聊赖地听着路欢与李阳的谈话内容,确认这份合约里已经没有任何令他感兴趣的部分,目光很自然飘到走到厨房准备清洗餐具的蔺如真身上。
离开我的厨房!不准动我的东西!李烽几乎想闭上眼,不敢看蔺如真即将在他厨房制造出的灾难。
按捺满腔怒火,折磨至极地观察了几秒,却意外发现咸酥鸡小姐比他想像中的细腻许多。
她不只仔细拭净了餐具上的水渍,更仔细地找到应该归位的位置,一格不差,放置稳妥,就连流理槽外溅起的水珠都擦乾了。
原来会在电梯里吃咸酥鸡的无脑笨蛋也是有优点的,这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由於太过惊叹,而李阳与路欢那头的对谈又太过无趣,李烽目光一路随着蔺如真挪动,看见她走到他的书柜前,皱起眉头的神情看来非常烦恼,伸指在他的书本前比来比去,嘴里喃喃有词。
她在念什麽?音量太小,李烽不禁读起她的唇形。
书名?注音符号?为什麽?又换成罗马拼音了?还嘀咕数着英文字母顺序?
观察了一阵,终於意识到蔺如真有可能是在猜测他的书本排列方式时,李烽挑高一道眉,唇边扬起胜利的弧度,内心充满一股难以言喻的愉悦感。
看来笨蛋还是笨蛋,要来到人间有点难度。
李烽唇角淡淡衔笑,直至蔺如真从书柜上挑了一本书下来,书本被外人触碰的不悦感又令他再度歛起笑意。
定睛一看,她手里拿着的是太宰治的《离人》。
真惊奇,她居然会看太宰治,更惊奇的是,她在离人的工作室里看《离人》,而离人正监看着她……
如此联想令李烽感到耐人寻味,有趣地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於是,他便看见她打开他的书本,像发现什麽宝贝似的,眸光灿烂,恋恋不舍地伸手抚触他每一个笔画。
那抚触字迹的动作太温柔,眸光太热烈,神情太柔软,像与人谈恋爱似的,眉目多情,唇边荡漾幸福笑意,一时之间竟令他脸庞热辣,没来由感到心慌,碰倒了一旁矮柜上的物品。
为什麽她会对着他的手写字露出这种表情与眼神?
匡当──咚──他忙着收拾地面掉落的东西,眼角余光瞥见萤幕里的蔺如真似乎听见声响,一副要将耳朵贴在墙壁上的举止,霎时屏气凝神,明明知道对方绝对看不见,却莫名紧张起来,只得更心无旁鹜地收拾。
回神时,已经看见监视画面里的蔺如真死命抱着他那本《离人》,急呼呼地朝李阳大喊:『所以,这不是你的屋子,那不是你的书,圣多诺黑也不是你要的,而这间屋子在我们进来前有别人,来不及洗流理台那个杯子的人……你根本不是离人,对不对?』
为什麽她会发现?凭什麽?就凭她知道圣多诺黑是圣多诺黑?就凭她对离人那连字迹都要抚触的热爱?
热爱?简直有病……
李烽心口一震,耳朵嗡嗡嗡的,胸腔震荡不已,可却不明白他究竟在躁动什麽。
他绝对应该相信身为离人多年来的对外窗口与替身的李阳有能力处理好眼前这一切,但他竟推开了那道暗门,鲁莽地站到她眼前,迎上她迫切的问句──
「你们俩……究竟谁才是离人?」
他不发一语地盯着她,直到此刻才真正将她的模样看进眼底,迎上她澄澈得像个孩子的眼。
那里面装着的,是他意想不到的聪明,和无所遁藏的离人,赤裸裸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