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转暗的天色从一片落地窗外洒落进来，偶尔还听得到来往客人拉开门扉，因卷入气流而敲击木片的朴素风铃声；稍吸口气，便能闻到空气中飘散一股淡淡咖啡香。原先宽阔的视野变得拥挤。
悠闲午後时光已经过去，几乎被莘莘学子们占据。
学生放学，咖啡店里的客人也愈来愈多。
游律行轻放下啜饮几口的黑咖啡。
风铃悄悄响了，朴实的原木片又像提醒店家「郎客来喽」似的。
他不经意抬起眼，恰巧瞥见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店来，在他短暂停留的视线中，闪过一抹青春洋溢的青苹果色。
那颜色对他来说，过於青涩。
游律行收回目光，低了头，不疾不徐翻动桌上资料，将几张纸页抽出来挪至对座桌前，平淡道：「资料我已经归类，你看过之後如果有任何问题，再电话联络。」
他递过去的资料被对座男人拿起，然後一道莫可奈何的微笑暗藏半褒半贬：「有时候真想叫你拖泥带水一点。」
「你认识我几年，我做事是什麽样子，你早就知道。」
「知道，但太了解，好像不好？」
这句话，似乎暗示着什麽。
游律行看了看对座的王炜铭。
他们的目光总是直来直往，毫不闪避，也没有谁输谁赢之分，彷佛能透析对面的对手此刻正想些什麽，应该如何击败，如何合作。所以游律行理解王炜铭的暗示，更正确的说法是，这几个月以来，游律行一直都明白。
「你有本事，继续了解，我不会阻止你。」
「那你也没本事阻止，或许哪天我冒名打电话到你们公司，说『游律行我』生病，要休息『十天半个月』。」
尽管王炜铭故意用会被炒鱿鱼的危险语调，但两人深深明白，这只是句无能为力前最後垂死挣扎的玩笑话。
游律行随即收拾桌面叠齐快散落的数十张资料。这时候後方传来桌脚不小心狠刮地板的桌椅搬动刺耳声。
他的余光下意识往後停留一秒。
是刚才进店的一群男男女女入座，或者又换过位置。
他稍纵即逝的瞥视，再度闪现了那抹青苹果绿。
其实这颜色不特别显眼或引人注目，但或许对他而言，却成了最无法忽视的景色。
「她的妹妹，今年上大学没有？」
游律行手里拿着整理妥善的公事包，停了几秒，看一眼此刻似乎也注意到那群年轻男女的王炜铭。
王炜铭移开视线，直视游律行，好像不是很在意，纯粹想到什麽，开口随便问问。
空间里那股淡淡的咖啡香气，随着时间慢慢消散，朴实的木片风铃也渐渐因为门太频繁的开关而纷杂，余留下来的也许什麽都不是。
游律行能听见离他极近的後头传来热络，这点，跟他目前需要的平静完全不相符合。
「不清楚。」
「她的妹妹，叫什麽名字？」王炜铭又问。
游律行看着王炜铭，没有回答，可是耳边充斥的嘻闹及口哨声愈来愈靠近，怎麽也无法当作没听到。
「欸，我抽到幸运签了，我要来问……」男学生兴奋卖关子，引来众人紧张鼓噪：「问谁？问谁？快点啦！」大家屏气凝神，等男学生揭露神秘答案：「你现在有没有男朋友，如果没有，愿不愿意跟我交往呢？我最心仪的女主角，经济系一年级，刘念琪！」
游律行刚要拿起的咖啡杯，顿时不经意与杯盘擦出清脆瓷器声。
背後增加刺激氛围的口哨声不绝於耳，游律行认为被打扰。他放下手，没有想再啜饮。
「刘念琪，你赶快回答他嘛！」娇滴滴的女生嗓音起头大闹，其余的也跟着附和，简直罔顾同学情谊，齐声替男学生逼出大家最想要的答案：「赶快回答他！赶快回答他！赶快回答他！」
现在的小孩子，难道什麽都做得出来？
尤其没来由有种感觉，他们逼的不是别人，而是游律行他自己。
游律行拿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熟练穿好，准备拎起公事包从紧紧催逼的处境抽身。但是王炜铭表情虽然温和，看着游律行的那道目光中所传达的，却有些明明知情还佯装不知。
王炜铭收齐游律行给的资料，没有马上起身，这动作间接制止游律行迳自离去。王炜铭道：「在她的丧礼上，我有见到她的妹妹。我那时想，她之後要怎麽生活。父母离异，而且已经有各自的家庭，要带一个人到完全陌生的环境，会有很多阻碍，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机率很小。亲戚方面，看起来也只能帮忙处理丧事。」停了几秒钟，似乎对接下来这句话十分看重，怀疑也有些担心：「律行，你答应刘念珍，会替她照顾她妹妹这件事，其实我很讶异。你真的做得到？」
游律行坐回椅子，毫不掩饰的视线充满浑沌。
他很难回覆王炜铭。
这个问题对他而言，简直是一语中的。
近几个月，他也不断思考，一个独自住外头的男人，怎麽去照顾已逝女朋友的妹妹，何况对方还只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小女生。可是每当进退不得，有一点点打退堂鼓，脑海里率先出现的总是刘念珍脸上那抹温柔笑容，还有向他郑重请托，相互介绍他和她妹妹的那秒那分。
可是，或许还有存在他内心里某些无法抹灭的考量。
光是这个因素，几乎可以推开他所有不能守诺的歉意。
「我很难说做得到。」游律行略有前提说，停了半晌，用不带贬抑的中立语调补述所有後话：「如果这位小孩子拥有不正常的生活作息和娱乐活动，我没有把握照顾得了。」
「是怎样的不正常，能让什麽事都做得到的游律行声称没有把握？」
「就我目前的理解，的确是这样子。」
「目前？」
游律行没有回应王炜铭的疑问。
可是那抹从进店开始存在至今的青苹果色，背後一群男男女女层出不穷的骚动和青春活泼，几乎压垮游律行死命紧抓，不愿意碰触的界线。他脑海不断冒出刘念珍温柔笑着时，脱口的谆谆嘱托。
好像渐渐让他没有第二种选择。
「刘念琪，你还不回答？刚刚已经先饶过你，给你时间思考，我们都玩过一轮了，赶快回答他嘛，好歹是不同系的学长，不能不给他面子。而且时间愈来愈晚，至少要在散场前说点什麽。不然没结尾，大家心里都被吊胃口晚上睡不着怎麽办。」
娇滴滴的女生嗓音催促过後，众人哄然而起，无形中加深几人寸步难行的脚步。或许这当中还包含游律行。
游律行觉得有某根无法克制的神经宣告正式崩裂。他倏地从座位起身，提了公事包，就要往外去。
王炜铭眼神疑问投向游律行，忙问：「突然走掉，是去哪？」
游律行的脚步没停，拉开门前说：「开车，然後『回家』。」
他不作停留，马上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