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鹽 — 三十九

出了道宫不远,无盐着实忍不住,便问:「神君,我们真要将穆谒留在道宫?真不会有事麽?」

清垣看他一眼,淡道:「经过今日,谅他们多胆大,也不敢动他如何。」

无盐也晓得对方会答应,必定经过深思熟虑的,听罢也不多说什麽了。他才有点松了口气,这时他总算有工夫去想方才的情形,他着实是……太过冲动,又冒失。因他的犹豫,差点让他自己受伤,还又劳神君出手,他想了想,真正感到羞惭。他不由偷量对方脸色,那神气平平静静的,也还是看不出什麽来。

其实他觉得神君没有生气,可他在神君面前,向来心怀慎重,又在感情上对其发生了不同,更不敢随意。即使他总是随意,做事冲动,每次不想拖累对方,也还是拖累了。他想着,不禁道:「幸而今天有神君在这儿,倘若只有我一人,说不定救不了穆谒。」

他心想,之後入山必定更凶险,万万不能再贸然行事。

清垣听见无盐这麽说,便看他一眼。少年眉目低垂,神情流露出几许懊恼,越加显出几分孩子气。在他面前,无盐确实很小的年纪,从来他见他这模样也不特别感到动摇,可这时,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不忍,近乎怜惜的,或者不是、是更强烈的——已经不是第一次生出这种感觉,这阵子以来总是发生。初时他只觉得新奇,然而近来,也总要迷惑起来。平白无故的,他们之间真正说起来也并不具有太深厚的情谊,并不是好像他与朝岁或者若裴,甚或猷浅九戈那样子的。

清垣想着倘若今天换成别人,不是无盐,他是否还会这麽照应着?他清楚自己始终非热心之人,却为了这少年做出许多例外。难道仅仅因为那幻境的缘故?才有了这麽多的改变?他做事向来全凭一念,认真要说,他对幻境也实在不大有所执着,但他确实是……想至此,他忽而顿了一顿。他知道,继续深想下去,那感觉就会越加明朗起来,然而,也说不出因由,这时他感到迟疑。

清垣默默一会儿,再看看无盐,便开口:「终究今天有我在这儿,又终究人已经救下,多想无益。」他想想,又补一句:「任谁都要经历过一番,遇事方能够沉稳应付,你的来日还长,不用这时候心急。」

无盐受了教诲,并不觉得多委屈,可他忍不住要想着自己都不算小了,来日再长,万一那天劫来到,照这样子下去,不提昇修为,怕也是……他顿了顿,注意到对方像是停了下来,整个掉过来看着他。他又一顿,这才惊觉到方才竟不慎把心声说了出口,全教对方听去。

无盐面色一时讪讪起来。他忙道:「我,我的话太多了,神君只当作没听见。」

清垣淡道:「明明听见了,要如何当作没听见。」

无盐张张嘴,一时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以为对方真正不高兴了,又道:「我,我就是……」他对上神君向来平静无波的目光,嘴巴掀了又掀,本该吞进肚子里的话又要冒上来,便道:「我晓得的,神君说过我许多次了,不该妄自菲薄。」

清垣方道:「嗯。」他想了想,再提醒:「以後也千万不用认为自己是拖累,你要相信自己。」

无盐也知道自己又犯了这个总是不够自信的毛病。也不能怪他,向来待在天上,到处受保护。虽然他对那过度的保护时常会有点反感。又一件,他前面两个兄姐太具光彩,不免被比较,尤其容颜的差别,使他性情过於处处小心,反而好像软弱。他此刻低眉垂眼,有几分羞惭的样子,嘴里道着是。

清垣却看他这副无比乖巧的样子,还要说的话突然无疾而终。他又一次感到那彷佛理也不理不清的许多……又更强烈。他不觉放软目光。无盐却不曾看见,只听见他道:「走吧。」

无盐应了,抬起眼睛,对方已先行了一步。

前面去道宫闹上一闹,因而拖延了时辰,等到无盐二人出城,真正踏进山里,已经过了午後。也还不到真正的须符山,经过的几处山坡,仍然可以看见人烟,渐渐地,便要走上几十里路才能够看见一户人家,又慢慢、慢慢的……就没有了,连带行道越来越窄,越加地起伏不平。

周围林木越长越茂密,不仔细看,绿叶的色泽浓郁的像是黑色,越往深处瞧,越阴沉沉似的。幸而这里有风,然而,最多也就是风吹了,在这里掀起阵阵沙沙的声响。整座林子里一只飞鸟也没有,倒是许多走兽,不过不靠近清垣与无盐他们,距离非常远。

这一路走下来,无盐与清垣之间交谈很少。本来有穆谒同行,一路上多少有人说话,不知不觉一天过得彷佛很快。其实穆谒本也不是有许多话的人,然比起清垣,已算得上健谈。这次没有了穆谒,路上气氛便安静许多,无盐也并不感到闷。他知道神君确实不多话,但不是不会说话的人,不然每次总说的他无话可回。

他们走了很久,终於穿出那片窄林,然而也没有差别,前面还是茂密的林间小路,路倒是比前面宽阔一点。这时天色渐暗了,周围不时有些什麽悄悄地,说也说不清的声音,咕噜噜的,或者几声细细的嘶鸣。走到现在,即便是神仙也要累了。

前方有一巨大的树,那盘根错节,枝叶密密生长,倒是成为一块很好的遮挡。清垣在树的周围布下结界。他道:「在这儿歇息吧。」

无盐点头。他见着对方一撩衣袍,靠着根干在地上盘坐,就闭起眼冥思,那神态可谓端庄肃穆。他不敢打搅,看一看,也找了个位子,距离不大远的。他当然也是打算沉思静想一番,却坐不了多久,两只眼睛就睁开来。倒是不想神君也睁开了眼,并看着他。他怔了一怔,不意地四目相对,对方竟没有移开视线。这般专注似的注视下,他先不好意思起来。

清垣不论如何总是一派坦荡荡的样子。他突然问:「司药星君与你有什麽关系?」

无盐怔了怔,他心想,这算什麽问题?他游移一下,道:「星君他……」这一时他着实不知道该怎麽形容,若说是朋友,但他们相处的时候也不大像,有时司药於他又会好像一位兄长,然即使玩笑,司药也是多有注意,不敢造次的。又司药也并不大说他自己的事,总是听说得多。

无盐这时回想着自己与司药结识的经过,却有点模糊了。仅记得那日在天宫里有场宴会,他向来都是找藉口提早离席,大抵是在花园,或者哪里碰见了出来躲酒的司药,二人说了两句,以後他时常去炼药房找对方。他於是如实告诉,又道:「他那里缺人手,我去帮忙,反正我平时也没什麽事做。」

无盐看对方听了以後,彷佛若有所思,把目光稍稍转开了,似乎不打算说话的意思了。无盐便不多话了,可忍不住失落。他抬头望了望黑漆漆的天色,霎时想到一件事。他犹豫一下,开口:「神君,穆谒不在这儿,那我们该怎样去找到那妖物住的石洞麽?」

清垣道:「用不着去找。」

无盐呆了呆:「什麽?」

清垣又道:「让牠来找我们就好了。」

无盐奇怪:「牠要怎麽来找我们?」

清垣道:「那妖物盘据此山已久,一定熟悉这里,以至於在这山里该有什麽,或没有什麽,都是一清二楚。我们入山,牠必然会察觉,也说不定已经朝着这头过来了。」

无盐觉得有道理,他望望周围,还是安静,完全想像不到会有什麽危险即将找来。他们一路上来,虽然能够见着走兽,牠们倒一个也不靠近。原因倒很好想明白,大抵畏惧神君,当然不是因为对方模样有多可怖,而是气势。

他一面想,不由偷偷地朝对方望去一眼,那容颜俊美端庄,可神态肃穆,总是难以靠近的样子,说话的时候更是,倒不是因为冷冰冰的,而是太过凛然。这样的人物,似乎完全不可能会与情爱沾上边。他却对这样一个人发生了爱慕,本来初次真正地体认到所谓喜欢的情感,光是想着都要欢喜,何况天天看见,他却不敢泄漏半分,怕要亵渎了对方。然而每次一想到这些,心情便要激动,越加克制不住去喜欢。

大抵他的目光太明显了,对方望了来。无盐面上不觉一烫,又窘,他慌慌张张地找话说:「那、那妖物既然察觉,难道会不知厉害?在这儿的所有生灵都像是惧怕神君,想来牠也是吧,又如何会来。」

清垣却道:「他们为何怕我?」

无盐呆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道:「这……因为神君厉害啊。」

清垣看着他:「可听你的意思,倒好像我该多可怕。我不以为我的样子有哪里可怕。」

无盐脸上讪讪地,他忙道:「这是当然,神君的样子哪里会可怕,比谁都好看……」他顿了顿,望进对方的视线里,霎时脸颊发烫。他顿了顿,张张嘴,低道:「我、我的意思是,我,我不是指神君长得可怕。」

一说完,他不由懊恼地垂下脸。却听对方道:「是麽。」又道:「不过我记得,初时你倒也是很怕我。」

无盐忙抬起头,他怔怔地看着对方,却有种诧异,简直想不到对方会说这种话。他顿了顿:「初时是有点怕,可不是那种怕,唔,也不知道怎麽说,神君虽然看着十分严肃,但我知道,你是很好的一个人。」

清垣默默了一会儿。他可不觉得自己是多好的一个人。他微微动唇,启口:「我并不好。」他一顿,还是淡淡地道:「不少人说过我是很残忍的一个人。」

无盐怔了怔,他想了想,总觉得不信。然而他其实也不是多了解对方,他看着他,份外相信了自己的直觉。他道:「会这样说,那也是因为不够了解神君。」

清垣看看他,问:「怎麽才叫做了解?」

无盐再次怔了。他迎上对方那认真似的目光。他并不知道怎麽回答,但是忍不住要把心里的话托出:「我,我不知道,可我就是觉得,神君不会是你自己说的那样。我,我其实是很想多多了解神君。」

他还没有听见对方说什麽,就听见轰然一声,竟落雷了。他愣了愣,抬起头,才听见对方说话。

「此前上山,远远看见山头上有一大片的雨雾,我推算过在这时候水君将要在此布雨,现下看来,这场雨大抵要下过夜半。」

无盐却听他转口说了别的,也不知道该怎麽想法。他只能够怔怔地点头。

清垣看看他,道:「休息一会儿吧。」

听到这句,无盐知晓对方确实没有意思闲谈了,他很有些低落,又忐忑。莫不是他方才说错了什麽?他朝神君的方向略看了一眼,对方再次闭眼冥思了。他掉回目光,在心头叹息了一声。

雷声响了好一阵子,雨才终於哗啦啦地下起来。因布有一层结界,雨点落不到他们身上。无盐本来还是正经八百地坐着,後来乾脆放松起来,他屈起两腿,头跟手俱伏在膝上。他看着重重雨幕,就这麽看着,慢慢地闭上了眼。

清垣倒是睁开了眼。他朝着无盐看去,看了一会儿,便起身走至少年的身边。他将外袍褪下,盖到少年身上。又想了想,他再次坐下来,却坐在少年身旁。他伸出手,让那单薄的身体靠着自己。他从来不喜心中存着什麽困惑,先前难得的迟疑,一时没有深究,可是一静下来,也不由还是去想。不知怎地,就问了无盐与司药的关系,那回答倒是与他心中所想差不多。少年毫无心机,短短言谈,在底下的心思完完全全泄漏出来,那样不自觉。他当然看得出来。本来别人的喜欢在他这里,也不是什麽事,可他却要想着心里那反覆的迷惑,突然便豁然开朗了……。他有几分意外,又觉得十分理所当然。诚然,他还是不那麽明白那场幻境的意思。

那幻境里的无盐在等着他,可其实却是他自己找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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